我不再是水族馆的打工者了。

尽管我每天依旧穿着同样的工作服,在同样的岗位上,撕着同样的票根,但我内心清楚,我的身份已经发生了置换。

我是一座灯塔,一个坐标,一颗被观测的恒星。

我的存在,是为了确保一次精准的、跨越宇宙的坠落。

我的生活被前所未有的秩序感所统治。

我每天提前十五分钟到岗,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拭胸前的员工卡套,确保那个作为“信标”的海星标本一尘不染。

我会在同一个时间点吃午饭,走同一条路线去巡视水槽,确保我移动的轨迹分秒不差。

我成了一台人形的节拍器,用自己的稳定,去对抗她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里无处不在的熵增。

她每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准时到来。

她不再给我任何东西,也不再说话。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更为沉默的默契。

她走向水槽,我站在检票口。

我们隔着遥远的、充满游客的“银河”,用视线确认彼此的存在。

她在确认坐标没有偏移,而我,在确认那颗即将坠落的行星,尚未彻底解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坠落”是一个遥远的、可以被无限期推迟的事件。

只要我维持着这座灯塔的运转,她的世界或许就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直到那个星期二,她走过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水槽,而是停在了我的面前。

“七。”

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便转身离开。

那个音节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内心的平静之海,激起了滔天巨浪。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六。”

星期四。

“五。”

我明白了。这不是提醒,是倒计时。

坠落已经进入了不可逆的程序。

一场盛大而孤独的死亡,有了精准的时间表。

我的世界开始因此而扭曲。夜晚躺在床上,天花板会变成幽蓝的水族馆穹顶,那些裂缝像是她星图上崩溃的痕迹。

走在街上,周围行人的交谈声会模糊成一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只有过滤泵的嗡鸣声异常清晰。

我开始失眠,靠着便利店里最廉价的能量饮料来维持白天的清醒。

我害怕,怕自己会在关键时刻睡着,怕灯塔会因为我的疏忽而熄灭。

“四。”

“三。”

“二。”

倒数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有些神经质。

我反复检查检票口的设备,生怕哪一个环节出错,导致我必须暂时离开这个岗位。

午饭也只是胡乱啃了几口面包。

我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她来了。

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

整个人像是快要被光线穿透一样,散发着一种濒临消失的透明感。

“一。”

她说出这个数字时,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猛烈收缩的声音。

“明天……”我艰难地开口,我该问什么?“明天会发生什么?我需要做什么?”

她摇了摇头。

那双深海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确定性,像海底无法预测的暗流。

“我不知道。操作手册上,只写了如何开始坠落。”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写着她看不懂的命运,“但没有写,着陆之后,会发生什么。”

她顿了顿,抬起头,给了我一个极其勉强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明天你会像往常一样撕下票根,然后发现,再也没有人会来了。”

“又或者……”她转头看向那个巨大的水槽,“整座水族馆,都会被海水淹没。”

说完,她便离开了。

这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

听起来,也像是最后一次。

我独自熬过了那个夜晚。

闭馆后的三十分钟,我没有到处巡视,只是站在那个海星水槽前。

我看着那些沉默的生命,试图从它们缓慢的移动中,找到一丝关于“零点”的启示。

它们和往常一样,各自占据着岩石或玻璃的一角,假装自己还活着。

倒计时的最后一天,我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

我甚至没有和其他同事说一句话。

我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检票口的时钟上。

三点四十分,三点四十一分……

三点四十五分。

自动门滑开,但门口空无一人。

三点五十分。

她没有来。

四点整。

她还是没有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坐标出现了偏差?

还是说,坠落,已经以一种我无法观测到的方式,失败了?

闭馆的音乐响起。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送走最后一批游客。

我的三十分钟。

我失魂落魄地走向那个水槽,准备迎接一场彻底的、永远的告别。

然而,我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水槽里,那几十只往日里散漫分布、彼此从不干涉的海星,此刻,竟然全部聚集在了一起。

它们在水槽右下角的那个角落里,彼此交叠,身体紧紧地吸附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怪异的、沉默的集合体。

它们停止了一切移动,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已经完成。

我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

是她。她就站在我身后,不知何时进来的。

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

整个人看起来,不再是那个濒临破碎的玻璃制品。

“你看。”她轻声说,指向那个由海星组成的奇怪土丘。

“它们不再假装了。”

我愣住了。

这句话,把我瞬间拉回到了我们第一次对话的那个晚上。

“‘零点’不是一个数字,”她最后说,像是在宣告一个等待了许久的判决,“它是一种状态。涨潮的终点,就是退潮的开始。”

她慢慢地,伸出手,不是对我,而是对着那块巨大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

“现在,退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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