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
那个干瘪的海星标本,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残骸,在她的定义里,是一个用于星际旅行的信标。
而这个信标,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的胸前口袋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和一层塑料卡套,紧贴着我的心脏。
我的每一次心跳,都在为这个坐标提供着微弱的、持续不断的能量。
这个认知,让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我仿佛真的成了一个被卷入未知航行计划的、毫不知情的地面观测员。
我的工作不再是检票和喂鱼,而是为一颗即将坠落的行星,提供一个着陆的参照点。
“为什么是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水族馆里响起,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
“因为,”海星依旧看着我,她的目光平静得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你每天都在这里。你是这个坐标系里,唯一不变的恒星。”
恒星。
这个词汇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在我二十年乏善可陈的人生里,从未有人用如此宏大的、超越现实的词语来定义我。
我只是一个时薪九百五十日元的打工者,一个会为了午餐便当里多了一块炸鸡而感到窃喜的普通人。
我不是恒星。
我顶多算是一颗被地球引力牢牢捕获的、不会发光的陨石。
“你弄错了。”我下意识地反驳,“我随时都可能辞职不干的。下个月,或者下个星期。也许就是明天。”
“但你今天还在。”她说,“对于坠落而言,‘现在’就是永恒。”
她的逻辑自成一体,坚不可摧。
任何来自我这个世界的、基于常识的辩驳,在她的宇宙法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天闭馆后的三十分钟,我们没有再交谈。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
我们像两个搁浅在同一片沙滩上的宇航员,头盔里播放着截然不同的宇宙背景辐射,却分享着同一份沉默的、属于失败者的宁静。
第二天,我第一次在上班途中感到紧张。
当我把员工卡挂在胸前时,指尖触碰到卡套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凸起,我突然觉得它有千斤重。
这个坐标,意味着一种责任,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承担的责任。
如果我搞砸了怎么办?
如果我在她坠落的那一刻,恰好离开了这个位置怎么办?
她会迷失在无尽的黑暗里吗?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用强力胶把我的鞋子和检票口的地板粘在一起。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她准时出现。
依旧没有买票。
她走到我面前,今天,她递给我的,不是什么来自她世界的物件,而是一张普通的、被折叠起来的A4纸。
我疑惑地看着她。
“观测记录。”她言简意赅。
然后,她便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了那个属于她的水槽。
我按捺住立刻打开那张纸的冲动,机械地工作着,直到前辈来接替我的岗位。
我躲进了员工休息室,一个堆满清洁工具和备用鱼食的狭小储物间。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我展开那张纸。
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手绘的、极其精密的画。
画的背景,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类似水槽的玻璃方块,它们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中,彼此之间由一些错综复杂的管道连接着。
每一个方块里,都画着一个挣扎的、形态各异的生物。
有些是我认识的海洋生物,有些则像是只存在于噩梦里的、怪诞的组合体。
而在画面的最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与其他所有水槽都不同的球形水槽。
而在那个水槽中央,画着一只巨大无比、正在龟裂和褪色的海星。
它的五个腕足,有四个已经断裂,无力地漂浮在周围。
唯独剩下的那一个,正指向画外,指向看着这幅画的我。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
这不是一张画。
这是一张星图。
一张描述她那个即将崩坏的、由无数孤独的水槽构成的宇宙的星图。而那个巨大的、正在碎裂的海星,就是她口中那颗“即将熄灭的星星”。
是她自己。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却感觉自己托起了一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纸张的边缘有些湿,已经风干,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盐渍般的痕迹。
是她的眼泪?
还是她星球上的海水?
我的三十分钟开始了。
我拿着那张“观测记录”,走到她身边。
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水槽里的海星,仿佛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告别。
“你的星星……”我的喉咙发紧,“在碎掉。”
我用上了她的语言。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仿佛在谈论天气,“能量快要耗尽了。外壁正在失去压力。很快,里面的‘海水’就会全部流失,冻结成冰。”
“那……”
“所以才需要坠落。”她打断了我。她转过身,第一次,脸上露出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请求”的神情,“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必须抵达新的坐标。”
她看着我的胸口,看着那个海星标本所在的位置。
“信标,”她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必须稳定。”
信标必须稳定。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条来自她宇宙的、清晰明确的指令。
它意味着我不能移动,不能偏离,不能消失。
它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的存在,就是她能否成功“着陆”的唯一保障。
那一刻,水族馆内模仿海浪的投影灯正好旋转到了我们脚下,幽蓝色的光斑缓慢地移动,像一片沉默的、正在上涨的潮水,即将把我们一同淹没。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星图,又抬头看了看她。
一个准备从即将崩坏的宇宙中逃离的宇航员。
一个被偶然选定为信标的、水族馆的打工者。
我们的命运,被一颗小小的、早已死去的、来自不知名海域的海星,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打工的意义,不再是为了那比便利店高出五十日元的时薪。
我成了一座灯塔。
为一颗正在坠落的星星,提供航路指引的,一座建立在无尽孤独之海上的,活体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