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固执地绕着我的意识旋转,无论是在清点水母缸里的数量,还是在给海龟喂食切碎的卷心菜时,它都持续地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引力。
《天体落下理论与实践》。
一个海星形状的书签。
这两个物件,构成了“海星”这个人形星体泄露给我的、第一份可供观测的数据。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市中心的图书馆。
在巨大的电子检索系统前,我郑重地输入了那行书名。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了零点五秒,然后弹出了冷酷无情的结果:【0件】。
我不死心,又尝试了模糊搜索,拆分了关键词。“天体”、“落下”、“理论”。
结果是海量的天文学专著和物理学论文,它们的封面和目录都散发着一种理性且拒绝任何想象力存在的冰冷气息。
没有一本是我见过的,那个带着烫金字体的深蓝色封面的书。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像一条误入了数字海洋的深海鱼,在网络的洋流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用尽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搜索引擎组合,结果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那本书,不存在。
至少,不在我的这个世界里存在。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我觉得是她记错了书名,或者是我看错了。
正相反,它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战栗感。
就好像,我不小心窥探到了某个只属于她的、平行宇宙的物理法则。
那是一本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教科书,而她,是唯一的读者和实践者。
那她实践的是什么?如何从一个天体坠落?坠落到哪里去?
带着这个无解的疑问,我迎来了第二天的工作。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检票口的工作变得异常难熬,每一张递到我眼前的脸,似乎都在无声地询问我:“你知道答案了吗?”
三点四十五分。
距离她通常出现的“四点整”还有十五分钟。
入口的自动门滑开,她走了进来。
不是四点,是三点四十五分。这个微小的、仅仅十五分钟的误差,却比她昨天没有出现这件事,更让我感到震撼。
行星的轨道,是可以被观测、被计算、被预测的。
但现在,它毫无预兆地偏移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袖衫,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女学生。
她没有买票,而是径直走到了我的检票窗口前。她今天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草帽。
“我以为你,”她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会查查看。”
我的大脑再一次当机。
我手里的检票夹“啪”的一声掉在了台面上。她指的是书。她知道我会去查。
她甚至预测到了我的行动。
“查不到的。”她仿佛能洞悉我的心思,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它不是用来被查找的。那是操作手册,不是理论参考书。”
“操作……手册?”我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词。
“嗯。”她点了点头。
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售票台那冰凉的金属板上,轻轻地推向我。
是那个海星书签。
那个已经被压得扁平、失去了所有水分,却依然维持着五角星形状的、小小的生命遗骸。
它的颜色已经从橙色变成了暗淡的土黄,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类似于砂纸的质感。
“为什么……给我?”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观测者也需要工具。”她说。
说完,她就转身,走向了那个熟悉的、巨大的水槽。
没有看我,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的步伐依旧那么轻,仿佛脚下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随时可能陷落的、松软的海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海星标本。
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荒芜星球上的探测器。
我的三十分钟,从前辈拍我肩膀的那一刻开始。
整个水族馆再一次被寂静和幽蓝的光所统治。
我没有立刻去找她。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海星书签放进了自己员工证的卡套里,让它紧紧贴着我那张面无表情的一寸照片。
然后,我才慢慢地走向那个巨大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水槽。
她正把额头轻轻地抵在玻璃上,闭着眼睛。冰冷的玻璃大概能让她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宁静。
我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也把额头靠在玻璃上。
一股沁人的凉意瞬间从前额传来,渗透进大脑皮层。
透过厚重的亚克力板,我们脚下那些缓慢移动的海星,看起来有些失真、变形。
“什么……是‘坠落’?”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在梦呓:“是从一颗星星,移动到另一颗星星。”
“为什么要移动?”
“因为原来的那颗,就快要熄灭了。空气会变得稀薄,海水会冻结成冰。在被彻底压碎之前,必须离开。”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不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背诵某种刻在她灵魂深处的求生法则。
她终于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我。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茫然而困惑的脸。
她说:
“从一颗星星,坠落到另一颗星星的时候,需要一个坐标。不然,会迷路的。”
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点了点。那个位置,正好是我胸前员工卡套里,那个小小的、土黄色的海星标本所在的位置。
“它就是。”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