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只是在看它们,如何假装自己还活着。”

这句话像一粒微小的、坚硬的沙,落进了我宇宙的齿轮之间。

世界并没有因此停转,过滤泵依旧在某个角落重新启动,发出平稳的嗡鸣。

模仿海浪的光影扫过她的脸,又悄然滑开。一切都没有改变。

然而,我的星球,已经开始以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

“……已经,过了闭馆时间了。”

这是我最终能想到的,唯一一句符合“水族馆工作人员”身份的话。它干瘪、无趣,像一条被晒干的海参。

海星没有回应我的陈述。

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水槽,然后将草帽的帽檐向下压了压,转身,迈开脚步。

她的背影像一滴融入深海的水,迅速地、无声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我甚至没能听清她的脚步声。

她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未曾留下一丝涟漪。

那天剩下的工作记忆,变得异常模糊。我像一台按照预设程序运行的机器人,检查水温、记录数据、关闭最后一盏灯。

但我的意识,却始终悬浮在她留下的那句话之上。

“……如何假装自己还活着。”

第二天,水族馆对我而言,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用“海星”的视角去观察这里的每一个居民。

那些在人造珊瑚中穿梭的、色彩斑斓的小丑鱼,它们追逐、嬉戏的样子,真的是出于快乐吗?还是仅仅在重复亿万年来镌刻在基因里的、名为“生存”的剧本?

那只巨大的、被圈养在独立水槽里的章鱼,它日复一日地用触手探索着玻璃壁的每一个角落,究竟是在寻找逃逸的出口,还是在绝望地确认这个世界的边界?

就连我自己的工作,也变得可疑起来。

我微笑着对前来参观的孩子们说“欢迎光临”,递上宣传册,机械地撕下票根。

我的肌肉、我的声带,都在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打工者”。但内里呢?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原来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员,只是我的水槽更大一些,名字叫“社会”。

我们都在假装。假装着自己在前进,假装着自己有目标,假装着自己是活着的。

下午三点五十分。

我提前换到了检票口的岗位,心脏像一只被惊扰的寄居蟹,缩在肋骨筑成的壳里,微微颤抖。

我盯着入口处的自动门,等待着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四点整,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吵闹的家庭旅行团。

四点零五分,进来的是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

四点十五分,没有。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瞟向墙上的时钟。分针每一次的跳动,都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直到四点半,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她没来。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恐惧。一个行星脱离了它应有的轨道,对于观测者而言,这意味着什么?是计算失误?还是那颗星球本身已经……坠毁了?

她建立的仪式被打破了。连带着,我那份五十日元时薪之外的、隐秘的平静,也一同碎裂。

闭馆后的三十分钟,第一次变得如此漫长而空洞。

我独自站在巨大的海星水槽前,模仿着她的样子,试图从那些缓慢蠕动的生命中,解读出她曾经看到过的东西。

但我什么也看不懂。在我眼里,它们就是海星。

既不鲜活,也不虚假。只是存在着。

是我太迟钝,还是她太敏感?

下班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车站。一种我说不出的冲动驱使着我,绕到了水族馆的后面。

那里是员工通道和货运入口,空气中飘散着鱼饲料的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

穿过那片区域,有一座老旧的行人天桥,通往城市的另一端。

我走上天桥,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凝结着潮湿的晚风。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像无数发光的浮游生物,汇成一条铁与光的河流,奔向未知的远方。

就在那条光的河流对岸,我看见了她。

不是幻觉。

她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白色连衣裙,也没有戴草帽。

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色便服,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在水族馆时更加瘦小、单薄。

她正从一家旧书店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本书,低着头,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没注意到从旁边巷子里冲出来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孩子。

“——小心!”

我下意识地喊出声,但已经太迟了。她和自行车撞在了一起,算不上严重,但她怀里的书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书页散开。

骑车的孩子慌张地道了歉,然后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她似乎没受伤,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本摊开的书。

我几乎是跑着下了天桥,穿过斑马线,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半因为奔跑,一半因为紧张。

“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

在水族馆幽蓝的灯光之外,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她的脸。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

那双深海般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城市夜晚斑驳的霓虹。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准备去捡那本书。

我也跟着蹲下身,抢先一步把书合上,递给她。

就在我拿起书的瞬间,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湿润的、微小的凸起。

那是一颗被压平的、已经干透了的、小小的海星标本,被她当作书签,夹在了书页之间。

我将书递给她。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烫金的、我从未听过的标题。

《天体落下理论与实践》。

她接过书,对我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声音小得几乎要被车流声吞没。

然后,不等我再说什么,她便抱着那本奇怪的书,转身汇入了人潮。

这一次,她的背影没有消失在深蓝的光晕里,而是被五光十色的城市灯火所稀释、溶解,最终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深海的,咸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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