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尘世,人潮起落间,活着的归途该是何处?

夜深人静的时候,姜柳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生命的终点注定是死亡,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等死亡真的来临时,会把生前所有的一切都带走,最终,人一无所有的来,也一无所有的走。

就像石头投入水里激起的浪,来时声势浩大,退去后却没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思考这些似乎有些可笑。

毕竟树木不懂人类的烦恼,它们只是生长,只是存在。

可姜柳并不普通,她曾生为人,记得作为学生时的迷茫,记得失败后所遭的冷遇,记得那场带走一切的大火。

如今成了个半吊子的神仙,生命被无限拉长,持着神力受众人祭拜,但内心却愈发空虚。

世人皆欲念佛求道解迷茫,可不知神仙也会陷迷茫,勘破红尘仍问心之归处。

就在她沉浸在这股空虚之中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周询来了。

他踏着月色,步履沉稳,走到湖边那块他常坐的石头上,从容坐下。

姜柳收敛心神,将意识聚焦在他身上。

至少,听着这个人类絮叨他那些琐碎的烦恼,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迷惘空虚。

「今晚会说什么呢?」

姜柳漫不经心地想到。

「是关于陈老头的家长里短,还是隔壁寡妇家的奇闻趣事?」

可惜,周询开口所说的事,避开了姜柳所有的预判。

“老兄弟们,今夜一过,我就要走了。”

周询望着湖面,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姜柳怔住了。

「走?去哪?我准许你走了吗?你不许走。」

虽然姜柳想如此说,可她还是没开口。

她曾经总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既不在意世间的纷纷扰扰,也不牵挂身边的人来人往。

无论是王朝更迭的兴衰起落,还是人间的生死离别爱恨情仇,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与己无关的过眼云烟。

可当看到与她做人时几分相似的周询将要离去,她那颗本就不存在的心,竟还是会忍不住颤动。

周询走后,又有谁能陪她度过漫漫长夜呢?

或许还会有其他人吧。

一阵微风轻轻飘过,撩起周询散开的鬓发。

平静的湖面漾开细微波纹,一片柳叶轻浮其上,恰似一叶孤独的小舟,随波晃动。

“明日一早,便动身。”周询继续说道。

他的语气平淡,似乎毫不在意。

“此地虽好,但终究非我的归宿,尤其肩上还有些担子,放不下,也不能放。”

「为什么要去送死,就这样好好的生活在柳家庄,不好吗?」

姜柳有些郁闷。

作为一棵树,她本应该习惯离别。

飞鸟会迁徙,季节会更替,日月会轮替。

可这次不一样,不一样。

或许此刻一别,就不可能再见。

“不过说起来,临走前,还是有些舍不得此地。”

周询忽而低笑一声,俯身伸手,轻轻捞起那片随波轻晃的柳叶。

“尤其舍不得......这棵柳树。”

「舍不得我?」

姜柳听后心里莫名有些开心。

同时又有些难过,她回想起他初来时那副狼狈却倔强的模样,回想起他高烧昏迷时的脆弱,回想起他在田埂上教孩子们识字时的温柔,回想起他每一个夜晚坐在湖边,把那些无人可诉的心事,都说给她听。

这个人类,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她漫长的生命里,留下了如此鲜明的印记。

“还记得我初来时,不知天高地厚,在此胡诌了一首诗,惹得'柳兄'好大的脾气,一场湖水泼得我差点与兄弟们团聚。”周询回忆起那日情形,笑着继续说道。

「哼,谁让你口无遮拦,活该。」

想起当时情形,姜柳依旧有些气鼓鼓,但一想到周询将走,这怒气又烟消云散了。

“那时我便想,这柳树的脾气,倒是挺大,也......挺可爱的。”

周询的声音低沉下来,话语间带着满满的温柔。

“比洛阳城里那些戴着面具,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可爱多了。”

姜柳听着忽然觉得,如果她现在有心脏,那它一定跳得有点快。

当然,不是心动,而是……愤怒。

主要是周询那温柔的腔调,让她有点犯恶心,让树忍不住想揍他。

要不是看他要走,准得抽他两下解气。

这次就算了,下次的话……

就在姜柳心思活泛之余,周询突然站起身,走到系着小木筏的岸边,解开了绳索。

“老兄弟们莫怪我多事。”他一边熟练地撑起长篙,一边对着湖水念道。

像是给一个解释,给自己一个理由。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能再回,今夜,就让兄弟我,再借这柳树下,最后安睡一宿,就当是圆个念想。”

小舟无声地滑入湖心,船头破开粼粼月影,向着岛屿缓缓而来。

姜柳默默望着他踏水而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只是来睡一觉吗?那本树姑且同意了。」

「希望他别动手动脚的,不然准给他来个难忘的一夜!」

姜柳如此想道。

不久时,周询稳稳地踏上小岛,走到柳树下。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仰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棵柳树。

「看就看,你别做你那尬诗,不然…不然…就让你再病个把月不能走!」

好在,这次周询真没吟诗,只是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后将整个后背放松地靠上粗壮的树干。

周询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最安心的归处。

「算你识相,没再念你那破诗。」

姜柳在心底轻哼一声,枝条却无意识地垂落几缕。

“好了,到地方了。”

周询调整一下姿势,继续着方才与“老兄弟们”的夜谈。

“说起来,咱们这帮人,活着的时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没个着落。”周询操着沙哑的声音调侃道。

“像老张你,好歹家里有婆娘孩子惦记,逢年过节还能给你烧点纸钱,再看看我,等我父母百年后,怕是无人记得我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戏谑,却又透着真心实意的无奈。

“我周询孑然一身,到这世上走了二十多年,到头来,功业未成,家室未立,连个知冷知热的心里人都没有,出征归家都没有妻子嘘寒问暖受牵挂,还要去搏命,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真是亏麻了啊。”

「那就去找呗,你个世家子弟什么样的找不到,在这发牢骚算什么事,实在找不到,我看村里那两百斤的小花就不错,长肉快,不容易饿死,屁股大,生几个孩子都没问题,还能体验操纵坦克的快感,属实不二的最优选。」姜柳在心里打趣道。

不过说归说,要是让她娶个两百斤的胖姑娘,她是万万不乐意的,可要是朋友娶,她反倒一万分支持。

人嘛就是如此双标。

“所以在下思来想去。”周询接着说道。

“我这后半生,连同这条不知还能折腾几年的命,与其不知便宜了哪个棺材,不如现在就厚着脸皮,给自己找个归宿,也找个……靠山。”

「?」

姜柳不解,在这里怎么找,这荒郊野岭的。

周询说罢,转身看向柳树又猛地开口道:“我,周询,愿以毕生气运为聘,以我残躯性命为礼,敬奉于眼前尊神!只求缔结一份天道共证、生死相随、祸福相依、恩爱不移的夫妻之契!”

周询的余音响彻荒野此刻周围的风停了,身下的水静了,连空中的月光似乎都凝固了。

「⊙﹏⊙。」

「(⊙o⊙)!」

「(╯°Д°)╯︵┴┴」

「我听到了什么?夫妻之契?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她?对一棵树?对一个神明?虽然她还不是正式神明,但人至少也不能……如此狂妄!」

「还有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既然知道的话,这应该是句玩笑话吧,应该不是诚心的吧,这条件挺离谱的应该不可能的吧。」

就在姜柳产生如此侥幸的想法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雷鸣声,震得姜柳心慌。

没错了,这是天谴,是不可撼动的贼老天的淫威。

「完了,这货来真的。」

现在跪着生,还是站着死,这是个问题。

姜柳自然选择……跪着生。

“周询!你个混蛋!我跟你没完呜呼!”

这是姜柳的第一次开口,成功给周询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好听!

这是周询此刻唯一的想法,虽然出口成脏却是天籁之音。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周询感慨了,随着姜柳选择完毕,一阵狂风卷着沙土吹来,惹得周询睁不开眼。

待狂风离去,他的怀中猛地一沉。

周询下意识伸手揽住,低头看去。

只见月光下,怀中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一身柳叶青的衣裙裹着窈窕的身姿,墨发如瀑,肌肤胜雪。

此刻,她黛眉紧蹙,一双原本应潋滟生波的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原本绝美的容颜因惊怒而染上绯红,更添几分生动。

正是他梦中曾模糊勾勒,却远不及眼前万分之一的风姿。

姜柳,化形了。

她显然还没完全适应这具新身体,手脚并用地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奈何刚刚化形,过程中又耗费了太多体力,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反倒更像是在他怀里蹭。

“周询!你个混蛋!无耻!下流!登徒子!”姜柳气得语无伦次,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

“谁要做你老婆!还有你快给我放开!不然……不然我……”

她“不然”了半天,也没想出能怎么威胁一位和她命运绑定的“夫君”,反而气得眼圈都微微发红。

周询从一瞬的惊艳与恍惚中回过神,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防止她摔下去。

随后,他望着怀中仍然不停挣扎的美人,忍不住低下头,但最后只是停在她的耳边。

“夫人,慎言,骂为夫是混蛋,那夫人岂不就成了混蛋的娘子?夫人背如此脏名,让为夫甚是心疼。”

“无赖!”

“嗯,那也是夫人的无赖。”

姜柳看着周询如此厚脸皮,彻底没辙了。

一段旷古烁今的“神人”婚姻,于此夜,此刻,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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