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念‘安’。”周询说着,拿起一根木棍,在泥地上勾勒了几笔。

“上面是宀,就像房子的屋顶,能挡风躲雨,下面这是个‘女’字,代表守着家,操持家务的女人。

如此有房子遮风挡雨,有女人持家,人心里头自然就踏实了,这便是‘安’字了。”周询的声音柔和且清晰,让孩子们听得入神。

冬日接近尾声,这几天气候变得宜人许多,田地里冰雪初融,温暖的阳光洒落,照得人通体舒爽。

周询盘腿坐于田埂之上,正饶有兴致地教孩子们识字,身边围拢着七八个小家伙,叽叽喳喳的,活像一群闹春的小麻雀。

“周先生,那俺娘在屋里,俺爹在外面打猎,俺家‘安’吗?”身旁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问道。

周询笑了起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

“安,非常安,你爹在外打猎护家,为你们挣得温饱,是家的梁柱,你娘在屋中操劳炊食缝补照料周全,是家的根脉。一外一内,一刚一柔,梁柱撑得起屋檐,根脉暖得了人心,这当然就是‘安’了。”

他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又认真的脸庞,起身念道:“所以啊,你们要记住这个字。只要一个人能安,一家能安,家家能安,则天下就安,如此这便是……太平盛世。”

周询又接着讲了几个字,孩子们听得格外认真,直到嬉闹声渐起,这堂课才缓缓结束。

看着他们像撒欢的兔子般跑开,周询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化作一缕忧愁。

汝南周氏素以文名传世,先祖周浚虽然以军功起家,却始终秉持崇文重教的家学传承,之后历代皆以经籍育人、以文脉传家 ,后世子弟也多从文,以儒术立身。

受家风影响下,曾经周询也想当个风雅名士,整日与亲朋好友谈玄问道游历世间,再潜心著书立说,以延续家族的学问,待晚年回归乡里,便开馆讲学,以儒风教化乡邻培育学生,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可惜造化弄人,先是十年藩王作乱,再又接胡奴侵犯,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盛世不再。

为守社稷江山,为守百姓安平,为守中华不亡,他也只能放下圣贤书,提起君子剑。

如此江河日下,真可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周询静立原地,望着田中劳作的老农,林间嬉戏的孩童,河边浣衣的妇人,心中的愁思更浓了。

想来,有些风雨,必须得有人去阻挡。

“周大哥!”

就在这时,一声招呼打断了周询的思绪。

只见陈三金扛着锄头,脸上还挂着憨厚的笑容,带着几个年轻的村民走近。

“刚刚又在教这帮皮猴子念书呢,讲得真好,俺在旁边都听入迷了!”

周询看着这群质朴的汉子,深吸一口气,心头微涩。

“三金,还有各位乡亲。”他的声音温和夹杂几分郑重。

“我的伤,已经大好了。”

“那是好事啊!要不晚上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要的话,俺这就……”陈三金立刻接话道。

“所以。”

周询打断了陈三金的话。

“我准备明日便离开了。”

余音落下,陈三金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不再多留些时日?好歹等立春再走,那时不冷不热,正适合跑马。”陈三金扔下锄头,抓起周询的手挽留道。

旁边几个村民也纷纷开口,话语间满是不舍。

“是啊,是啊,开春走,可省些马料,路不滑也安全点。”

“癞子王说得对,这会不安全,路上全是些逃荒的流民,都饿极了在当土匪呢。”

“他们说得对,俺也一样。”

……

周询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身上感到暖暖的,心头却有些发紧。

“我意已决,各位不必再劝了,再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柳家庄于我,恩同再造,此间安宁和乐,是我周询梦寐以求之所,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久留。”

周询看着陈三金疑惑的眼神,又耐心解释道:“三金啊,我并非只是一个农夫或教书先生,我是兴安守将,身上背着未能守住城池的债,肩上还扛着未能尽完的责。

我的战场,终究不在这片田埂之上,且此时天下未安,为将之人,怎能久居桃源,独享太平?”

“大哥,俺不想你做这狗屁将军,你能不做吗?”

“哈哈,三金啊,你又不是皇帝,说话不管用的,不过我能保证,等以后我荡平贼寇,安天下太平,到时必来一聚!如此可好?”

“好!”

“好。”

“好……”

“……”

众人答应下来后,便皆沉默不语了。

周询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向那片他亲手照料的麦田。

他蹲下身,用双手小心挖起几株最为茁壮的麦苗。

他又扯下腰间的粗布,取了不少种子然后仔细包裹好。

老村长陈禾不知何时已来到田边,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周询站起身,看到陈禾,并未惊讶。

他举手挥了挥,脸上带着笑意。

“陈大哥,我从此地里拿些东西走,您不介意吧?”

陈禾打量了一下周询全身,又看了看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最后点头露出一个朴实的微笑。

“俺有啥可介意的,地里的东西,你想拿,便拿去吧,这都是你该得的,不够再找俺要哈。”

“真的?”

“那还有假,俺们柳家庄的东西,你想拿便拿好了。”

周询闻言大喜,连作一礼。

“多谢陈大哥!”

“哈哈,都是自家兄弟,谢什么谢!”陈禾看着周询那纯真的笑容,心情大好。

说完之后,两人又聊了些杂事,互道平安之后便各自归家了。

刚入夜,周询的房门被陈三金敲响,面对村民们的热情,周询不好推脱,被迫吃了一席。

直到夜色渐深,喧闹的送别宴才散去。

周询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棚屋,借着月光收拾起了草料和一些行李。

周询正收拾着,忽听到屋外响起一声嘹亮的马鸣,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出门查看。

周询一见,心中便了然。

原来是他的战马黑丸在发牢骚。

“黑丸,你叫什么叫,是不是快到开春,想母马了?”周询拍了拍马脖子,调笑道。

黑丸打了个响鼻,用马头亲昵地蹭了蹭周询的胸口。

“好了,好了,别舔这里,停手!我知道的,答应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放心好了,你大哥哪次骗过你?”周询边说边推开马头。

黑丸见周询如此保证,这才罢休。

周询理了理湿漉漉的衣服,随后目光越过黑丸,投向那月下朦胧的湖心岛。

“不过,走之前还得去办件事,这可是关乎我的人生大事,不能马虎。”

说罢,他回屋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头发也用一根木簪束得一丝不苟,挂上之前剩下的熏香。

待着装妥当后,他推开木门,没有惊动任何人,走向湖边。

这会,村民们因为在宴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此刻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梦乡里,只有偶尔几声犬吠,点缀着这过分安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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