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族馆打工。

之所以选择这里,并非出于对海洋生物的热爱,或者对未来履历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规划。

单纯是因为这里的时薪比车站前的便利店高出五十日元,并且允许员工在闭馆后,客人散尽的寂静中,独自逗留三十分钟。

对我而言,这三十分钟的价值,远超过那五十日元。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味和过滤泵低沉的嗡鸣。

那是将世界隔绝在外的声音,像躺在母亲子宫里听见的、来自遥远外界的模糊回响。

脚下的地面永远带着一层薄薄的湿意,每一步都像踩在刚刚退潮的沙滩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只属于我的印记。

这里是我的星球。一个由无数个微缩海洋构成的星系。

每一个玻璃水槽,都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方形的,圆形的,巨大的落地式水槽,里面盛装着被人类精心调配过的“海水”,生活着从世界各个角落被运输而来的生物。

它们在这里出生、进食、繁殖,然后死去。有些甚至从未见过真正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想到这里,我总会觉得,我和它们没什么不同。

我和她也是如此。

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姑且在心里称她为“海星”。

因为她总是在巨大的、如同IMAX屏幕般的落地水槽前,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里是海星和海胆的专属区域。

和周围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或者姿态优雅的水母相比,那里的景色可以说是单调、甚至丑陋的。

布满青苔的造景岩,缓慢蠕动的棘皮动物,还有永远在清理玻璃壁的清洁虾。

日复一日,毫无变化。

就像她一样。

海星每天下午四点整会准时出现在水族馆门口。

她从不买年票,每一次都固执地用现金购买单次的成人票。

然后她会穿过挂着巨大鲸鲨模型的幽暗走廊,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那个海星水槽。

她会在那里站上一个半小时。

不看手机,不听音乐,甚至连姿势都很少变换。

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用目光与那些在岩石上缓慢移动的生命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对话。

我作为工作人员,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兴奋尖叫的孩子,有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有对着水槽内生物滔滔不绝的“专家”,但像她这样的人,我从未见过。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则都市传说。

或者说,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其意义的,盛大而沉默的仪式。

今天也是如此。

下午四点,熟悉的白色连衣裙和草帽准时出现在检票口。

我低下头,假装清点手里的宣传册,用余光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深处的蓝色光晕里。

闭馆音乐是德彪西的《月光》。

钢琴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带着一种催促的温柔。

我送走最后一批流连忘返的客人,然后挂上“闭馆”的牌子。

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吧”,便走向了后台的员工通道。

我拥有了我的三十分钟。

我没有立刻走向那个海星水槽。那似乎成了一种默契,或者说,我单方面制定的规则。

在她凝视她的世界时,我在远处凝视她,我们互不打扰。

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一旦打破,或许整个星系都会崩溃。

我先是检查了水母区的水温计,然后在触摸池边整理被孩子们弄乱的海星模型。

空气过滤泵的嗡鸣停止了,世界瞬间陷入更深层次的寂静。

只有头顶那些模仿着海浪光影的投射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将粼粼的波光洒满整个空间。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错觉。

是一种“叩、叩”的,轻微而又固执的敲击声。声音的来源,正是海星所在的那个方向。

我慢慢地、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走了过去。巨大的水槽在幽蓝的灯光下,像一块通往异世界的巨型琥珀。

而海星,正站在那块琥珀前,伸出食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敲击着厚重的亚克力玻璃。

“叩、叩。”

她的侧脸隐藏在草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

但我能看见,水槽里的那些海星,似乎被她的行为所吸引,正以肉眼可见的、却又无比缓慢的速度,朝着她手指敲击的位置聚集。

那画面异常诡异。

仿佛她是什么拥有神秘力量的女王,正在召唤她的子民。

“它们,”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能听见吗?”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话。不,严格来说,她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我恰好闯入了她的世界。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大脑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组织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词汇。

便利店的工作守则里可没有教我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听不见的。”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符合“水族馆工作人员”身份的、最无聊也最正确的答案。“这里的玻璃很厚,是为了承受水压。”

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水槽。“水压……”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口感,“住在海底,一定很辛苦吧。被那么多的水压着,不能抬头,也不能呼吸。”

“它们用鳃呼吸。”我下意识地纠正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像在炫耀自己那点可怜的、从入职手册上看来的知识了。

她似乎完全没在意。她慢慢地把手掌贴在了玻璃上。

那只手很白,手指纤长。

幽蓝的光线穿过她的指缝,在玻璃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

“我在想,”她的声音飘忽得像水母的触手,“如果有一天,我也溺水了。是会被水压碎,还是会像它们一样,习惯这种压力,然后长出鳃来呢?”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水槽内部。

一只橙色的海星,用它底部的上千只微小的管足,缓慢而坚定地吸附在玻璃壁上,正好与她的手掌重合。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那只海星,就像是从她的掌心生长出来的一样。

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

她和它们,才是一国的。

而我,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了它们星球的,格格不入的宇航员。

闭馆音乐已经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某个角落的制冰机启动的轰鸣。

我看了看手表,三十分钟的时限即将结束。我的星球即将要把我驱逐出去。

“你,”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已久、却毫无意义的问题,“喜欢海星吗?”

她终于缓缓地回过头。

草帽的阴影向上移动,露出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眼睛很大,瞳孔的颜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海。

她看着我,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此后许多年都无法忘怀的话。

“不,”她说,“我只是在看它们,如何假装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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