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他连门都没出过,也不咋动弹,甚至连话都少了许多,终日缩在草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活像个植物人。
至于为何如此安分?
无他,先是白天受了寒,夜里又在外头淋雪跪了半宿,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不禁怎么造啊。
当天从湖边回去,周询刚挨到草床,就两眼一黑直接晕死过去,接着发起了高烧,差点就要去地府,跟兴安城的老兄弟们再喝一桌,然后整整齐齐的投胎去。
好在陈三金发现的及时,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待第四日清晨,周询才退了烧,又恢复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
他靠在草垫上,看着从门口扫进来的暖阳,听着外头村民劳作的声音,恍惚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就当陈三金端着一碗掺杂野菜的肉汤进来时,便见到周询正试图下床。
“周大哥!你可算醒了!”少年惊喜地叫出声,随即又板起脸,“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出来,你这会可别再瞎折腾了,快躺下。”
周询摇摇头,笑着说道:“你哥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而且古人云,‘久静之人,易生疾也’,所以要多动动,身体才能恢复得快,来,还不随我出去走走。”
陈三金拗不过他,只得搀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日光正好,雪后初晴。
村民们正在清理积雪,修补被压坏的棚顶。几个半大孩子追打着跑过,惊起一片麻雀。
周询眯着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三金,我昏睡这几日,庄子里有出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陈三金挠挠头,“就是前日老李头家的田地被野猪拱了,现在正找人帮着补种。”
周询闻言,扶着门框站直了些。
“在哪?带我去看看。”
老李头家的田地在庄子西头,离周询住所不远。
此时老农正带着几个小伙子在补种,见周询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将军,您身子好些了?”老李头搓着粗糙的手,有些局促。
周询摆摆手,目光却已被脚下的土地牢牢吸住。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残雪未消,小心地拨开一处被野猪拱乱的泥土。
“这是……小麦?”周询见到底下的麦苗,顿时有点诧异。
他捻起一撮泥土,又仔细看了看麦苗。
“冬季气候严寒,日照时间短,按理说现在播种风险极大,十有八九会冻死,你们怎敢在此时补种?”
作为为数不多真的下过地,干过几年农活的世家大族子弟,周询对作物的习性算得上十分了解。
他对冬天种小麦如此惊讶,主要在于大梁向来以种粟黍为主流,小麦不过是偶尔调剂的辅食。
并非是农民不愿种小麦,实在是小麦对土壤肥力和水分的要求远高于粟黍,打理起来更费心力,偏偏产量还不如粟黍稳定。
风调雨顺时或许能有收成,遇上旱涝便容易减产,远不如粟黍耐粗放抗灾害。
更关键的是粟本就是春播秋收的喜温作物,耐寒性极差,寒冬腊月里,种子埋进土里要么冻坏,要么根本不发芽,压根没法越冬种植。
在农户们看来,小麦比粟还要娇贵几分,连粟都熬不过冬天,这等对生长条件挑三拣四的小麦,自然更难在寒冬里存活,也就没人在冬天种小麦。
见周询如此疑问,老李头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着麦田说道:“将军不知也是,就连俺们刚来时也觉着奇怪,按老一辈人的经验,这季节麦子是活不成的,可您瞧——”
他弯腰拨开一片积雪,露出底下青翠的麦苗:“这些苗子,愣是没冻死。”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雪,俺们都以为这苗肯定活不成了,谁知雪一化,它们反而长得更精神了。”老农欣喜地说道。
随后,他又拔下一株麦子放到周询手中。
“不过说来也怪,就咱们这地里的麦子能越冬,在凉州或者司州,同样的种子撒下去,连芽都发不出来。”
周询仔细观察着这株麦子,发现其叶片更厚,整体也比普通麦子更壮实。
突然这时,旁边的年轻村民插了一嘴。
“要俺说,准是神仙保佑!”他指了指湖心岛的方向,“自打来了柳家庄,不愁吃不愁穿,这地又有野麦还有桑麻,野兔山鸡还不少呢。”
老李头瞪了那年轻人一眼,示意他别多嘴。
“瞎说什么大…假话,用俺种田几十年的经验看,应该是这山谷里气候特别,加上靠着湖,水汽足,地气也暖和些。”老李头笑着看向周询。
周询用手搓着麦穗,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也是,此山势连绵成盆状,兴许能阻拦寒气,再者撇开地形不谈,这麦子也十分不同,寻常麦苗就算种在此地,怕是也不见得能活,老人家您能培育此麦,那本就是一件足以青史留名的功绩。”
“不敢当,不敢当,这野麦只是俺恰巧见着捡回去种着玩的,俺啥也不懂也没干啥,怎么能揽下这莫大的功劳啊!”老李头连忙摆手推脱。
「那老头不敢当,我敢当!也不看看这小麦是谁的劳动成果,要是没本树大发慈悲,这群难民能活到现在?」
早在周询出门时,姜柳就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这会正背地里蛐蛐周询和老李头。
周询放下小麦站起身,拍了拍老李头的肩膀。
“既然您老不敢当,那在下就替您当吧,老人家,您若信得过我,这几日我便来给您搭把手,跟您学学这伺候神麦的本事。”
“将军折煞小老儿了!您肯来指点,是俺们的福气!”老李头受宠若惊,连连答谢。
“周大哥,你这身子刚见好,可别又累着了。”陈三金在一旁有点担心道。
“没事动一动,出出汗,好得更快,再说身体好坏我自己知道,干不得就歇,出不了事的。”周询笑道。
陈三金见周询执意如此,也不再做阻拦。
“说起来,这湖中岛上的柳树,寒冬腊月亦是如此青翠,莫非也是此地气特别所造就的?”
周围几个村民听后神色有些微妙,互相交换着眼色,最终还是老李头接了话。
“啊……是,是吧,这柳树年头久了,想必……想必也沾了地气的光。”
「你这老头不会说话别说话好吗,哪有爹像儿子的道理,明明是地气沾我的光!」
姜柳心里不是很爽利,索性不听了,遁入内识捏团子玩去。
自那日起,周询便日日到麦田报到。
他换上村民给的粗布短打,混在一群农人里,竟无半分违和。
起初,村民们还带着几分敬畏和拘谨,但见他挽起袖子,熟练地除草松土清理田垄,动作间满是行家里手的稳重,那份隔阂便渐渐消失了。
“将军,你这手艺活儿真好,不比俺们这些老把式差哩。”老李头夸奖道。
周询抹了把汗,笑了笑。
“家母出身寒微,常教导我‘民以食为天’,读书之余,亦不可忘本,家中亦有田庄,年少时没少被母亲拎去下地。”
这番话一出口,让周围村民心生不少好感,都聚过来和周询谈笑。
「啧,还挺会收买人心的。」
每日观察周询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姜柳的习惯。
当然,在背地里偷偷蛐蛐周询也是习惯的一部分。
夜晚,周询常会来到湖边,与“老兄弟们”分享白天琐事,有时一聊就是一晚上。
姜柳此时一般刚好也睡不着,会为打发时间,听着周询讲些她早已看过的事。
不过即使是重复一遍,感受着他在此之中的喜怒哀乐,对姜柳来说也颇为有趣。
日子便在这样白耕夜话的节奏中悄然流逝,直到周询的伤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