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寂静与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沉转为墨黑,只有远处塔楼投射的微光,在窗帘缝隙间投下几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半靠在床沿的姿势让我的后背和腰部酸痛难忍,而被紧紧抓住的左臂,从手腕到肩膀,都传来一种混合了麻木、酸胀和刺痛的极度不适。

血液循环似乎都不太通畅,手指末端有些发凉。

但比身体上的痛苦更强烈的,是胃里一阵阵烧灼般的空虚感。

从中午吃过那顿工作餐后,在高度的精神紧张和体力消耗,早已将那点能量榨干。此刻,松懈下来,饥饿感便如同苏醒的野兽。

胃部传来清晰的痉挛,咕噜噜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房间角落的小冰箱,那里面应该还有几支营养膏和一瓶饮用水。

距离不过几米,此刻却仿佛隔着天堑。

我怎么去拿?怎么吃?

难道要拖着这个“手部挂件”一起挪过去?且不说动作有多别扭,万一在移动过程中惊扰到她,让那只手抓得更紧,或者引发其他反应……

我看着怀里依旧如同沉睡般的克隆体,她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睡颜,与我手腕上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都是因为你……”我忍不住低声抱怨,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委屈和烦躁,“我连饭都没法吃……”

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冰冷的、固执的抓握,提醒着我她的存在。

饥饿感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胃袋像是在自我消化般灼痛。

理智告诉我必须补充能量,否则别说照顾这个麻烦了,我自己都可能先垮掉。

可是……怎么办?

一个荒谬的念头浮现出来。

既然无法挣脱,也无法行动,那是不是只要我不感到饿,问题就暂时解决了?

闭上眼睛。

深呼吸。

试图忽略胃部传来的尖锐信号。

卡莲在心里默念:我不饿,我不饿,这只是神经紧张带来的错觉。

身体需要休息,而不是食物。睡一觉就好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了……

努力回想饱腹的感觉,回忆食物温暖的滋味,但脑海中最清晰的,却是营养膏那粘稠滑腻的口感,这联想反而让饥饿感更加鲜明。

手腕上的冰冷触感不断分散着我的注意力。我尝试将精神集中在那只手上,感受她指尖的力度,皮肤相贴的微妙感觉,试图用这种奇异连接的“实在感”,去覆盖生理上的空虚。

不知是因为极度的疲惫,还是精神高度紧张后的必然衰竭,亦或是这种自我催眠起了一点作用,在饥饿的浪潮和身体的僵直中,我的意识竟然真的开始模糊起来。

眼前的黑暗变得更加浓郁,耳边似乎出现了细微的嗡鸣。

墙壁外隐隐传来的管道流水声、通风系统低沉的运转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能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心跳也不再那么狂躁地撞击耳膜。

身体的酸痛和胃部的灼痛依然存在,但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最后清晰的感知,是手腕上那始终如一的、冰冷的抓握,像是一个永恒的锚点,将我固定在这个现实与噩梦交织的边界。

然后……

黑暗彻底吞没了自己。

卡莲保持着那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半靠着床,手臂被一个神秘的克隆体紧紧抓着,在饥饿与疲惫的双重折磨下,竟不知不觉地、沉甸甸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整个后半夜。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卡莲因为极度疲惫而陷入的、并不安稳的沉睡中,所发出的轻微呼吸声。

就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中,一点微小的变化,悄然发生。

床上,那蜷缩在卡莲怀里的娇小身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覆盖着眼睑的、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随后,在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并非是实验室冷光灯下无机质的颜色,而是在昏暗中,自身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光晕。如同被晨曦穿透的、最上等的琥珀,又像是沉淀了无数星光的蜜糖。

只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初生婴儿般的懵懂、茫然,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恐惧与脆弱。

她似乎花了几秒钟来适应光线和自身的状态。

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卡莲近在咫尺的、因为睡姿别扭而微微蹙着眉头的脸庞。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那只紧紧抓着对方手腕的小手上。

手指纤细,指甲圆润,却蕴含着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执拗到可怕的力量。

她看着那只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在确认这确实是属于自己的部分,然后,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不小的力气,让她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点喘息的嘤咛。

更多的视野展现在她眼前。陌生的房间,简洁到近乎冰冷的陈设,紧闭的门窗,以及……身下传来的、属于人类的、带着生命热度的柔软触感,和那平稳的心跳声。

她金色的眼眸中,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跨越了漫长孤寂和冰冷绝望后,终于触碰到一丝熟悉的、令人想要落泪的温暖时,所流露出的……依恋与委屈。

她不再满足于只是抓着手腕。

她用那只空着的小手,有些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浸泡在营养液中、或是沉睡过久后的虚软和笨拙。

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惊醒卡莲,一点点地挪动,调整着姿势。

最终,她将自己整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更紧地、更深地埋进了卡莲的怀里。

脸颊贴在卡莲颈窝与锁骨的位置,那里能最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和皮肤下温热的血流,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颤音的喟叹。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轻微、仿佛梦呓般,却又清晰得如同直接响在卡莲灵魂深处的声音,低语道:

“妈妈……”

“我好想你……”

……

一股难以形容的、既非疼痛也非舒适的灼热感,猛地从卡莲后背的某处皮肤下爆发出来!

“呃……!”

即使在沉睡中,卡莲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内部冲击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的身体无意识地绷紧,眉头死死锁住,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

那股热流,如同苏醒的岩浆,沿着脊椎特定的路径急速蔓延、奔涌。

它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力量感,穿透肌肉、骨骼,甚至穿透了现实的维度,在她背后的空气中,投下了隐约的、唯有在极度敏感的感知或特殊视角下才能窥见的……光影。

那是一个复杂而玄奥的图案,如同烙印,又似天然的纹路。

它闪烁着极其微弱、却纯净圣洁的微光,光芒流转,仿佛有生命的呼吸。

这光芒并非肉眼可见的实体光,更像是一种能量的显化——圣痕。

它的出现悄无声息,与房间内的黑暗融为一体,却又泾渭分明。

那微光映照在卡莲身后的床单上,勾勒出变幻莫测的、带着某种神圣几何意味的轮廓。

而沉睡中的卡莲,对此一无所知。

圣痕的光芒持续闪烁着,如同呼应着西琳那无声的哭泣和全然的依赖。

它散发出的微弱能量波动,如同涟漪般扩散,轻轻拂过西琳冰凉的身体。

奇迹般地,西琳那细微的、因恐惧和委屈而起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她紧紧抓着卡莲手腕的小手,力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濒死般的紧攥,而更像是孩子抓住母亲衣角般的依恋。

她往卡莲怀里更深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近乎满足的叹息,呼吸变得更加平稳、深沉,真正陷入了安眠。

窗外,墨黑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一方面是身体各处如同被碾压过的酸痛,尤其是左臂,麻木与刺痛交织,提醒着她昨晚那糟糕透顶的睡姿和被“禁锢”的现实。

另一方面……却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暖和……饱足感?

是的,饱足感。

昨晚那烧心蚀骨的饥饿感,竟然消失无踪了。

胃里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仿佛刚刚享用过一顿美食后的舒适与充实。

身体虽然僵硬,但精神上却有种莫名的、被洗涤过的清明,连带着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一直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不少。

这太诡异了。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意识逐渐清晰。

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手腕上那清晰的抓握感,但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传来的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温度。

然后,她察觉到了怀中的重量和触感。

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正紧紧依偎着她,紫色的卷发蹭着她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

平稳而轻柔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安睡的孩子。

卡莲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比夜晚明亮了许多,足以让她看清怀中女孩的样貌。

那个女孩睡得很沉,那张苍白的小脸似乎恢复了一些血色,不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如同人偶般的死白。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微微嘟着,看起来无害又脆弱,完全无法将她与昨晚那执拗到可怕的力量联系起来。

她的右手,依旧牢牢地抓着卡莲的手腕,但手指的力道确实放松了些许,至少不会让卡莲感到疼痛了。

而她的左手,则无意识地抓着卡莲胸前的衣料,仿佛那是她的安全毯。

“唔……”

就在卡莲心情复杂地凝视着西琳时,怀中的女孩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

那双金色的眼眸,在晨光中,褪去了夜晚的微弱自发光,显得更加清澈、纯粹,如同融化了的蜂蜜。

初醒的懵懂散去后,当她看清卡莲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立刻绽放出毫无保留的、如同星辰般闪亮的喜悦和依赖。

“妈妈!”她软软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甜糯,她甚至用脸颊讨好般地蹭了蹭卡莲的下巴,像一只撒娇的小猫。

“我……我说了,我不是你妈妈。”卡莲试图再次纠正,自己怎么可能当妈妈,一定是雏鸟情节,自己可不想无痛当妈。

西琳歪了歪头,金色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妈妈”要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但她很快就把这点疑惑抛在脑后,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她的小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西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后又抬起头,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望着卡莲,委屈地扁了扁嘴:“妈妈……西琳,饿。”

卡莲:“……”

卡莲愣了一下,听到西琳两个字瞬间就不好了,这可是引发第二次崩坏的“六核”河豚啊。

“……等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卡莲的声音有些发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

“西琳。”女孩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芥蒂,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确认感。

她的小手轻轻扯了扯卡莲的衣角,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需求上,“妈妈,饿。”

侥幸心理彻底破碎。

卡莲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比昨晚的饥饿感还要难受。

她真的把一个大麻烦,一个理论上应该被严密监控甚至销毁的、可能拥有律者核心的“河豚”,带回了自己的宿舍,而且这只“河豚”现在还黏糊糊地叫她妈妈,并且表示要投喂!

恐慌如同细密的冰针,沿着脊椎一点点向上爬,她下意识地想推开西琳,手臂却因为僵硬和麻木而动作迟缓。

“好,好,吃东西……”卡莲几乎是凭借本能回答,声音干涩。她必须先稳住现状,无论如何,不能激怒这个看似无害的“孩子”。

“你……你先松开一点,我才能去拿吃的,好吗?”

西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抓着衣角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食物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她慢慢地松开了手,但金色的大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卡莲,仿佛在监控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她跑掉。

获得了一定的活动自由,卡莲忍着左臂传来的强烈酸麻感,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着下了床,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袭来,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床沿。

西琳立刻紧张地直起身子,小手又伸了出来,似乎想抓住她。

“我没事!”卡莲赶紧安抚,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只是脚麻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向房间角落的小冰箱。

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行走在悬崖边缘,背后的视线如有实质,让她脊背发凉。

终于来到冰箱前,她弯下腰,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里面果然躺着几支标准配给的能量营养膏和一瓶饮用水。

就在她伸手去拿营养膏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冰箱门内侧光洁如镜的金属表面。

那上面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疲惫的眼神……以及,在那头原本应该是纯粹黑色的发丝间,几缕极其刺眼的……白色?

卡莲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在了冰箱门上。

没错。

不是光线错觉。

在她额前和鬓角的位置,赫然出现了好几缕头发,变成了冰冷的银白色,它们夹杂在原有的发色中。

怎么回事?!

卡莲的心脏骤然收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摸那些白发,手指却在半空中颤抖着,无法落下。

是惊吓过度?精神压力?还是……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床上正眼巴巴望着她的西琳。

是因为她吗?

因为近距离接触西琳?还是因为背后那灼热感……

她猛地想起昨晚沉睡中那奇异的灼热感,以及今天早上异常的饱足感和精神清明。

“妈妈?”西琳软糯的声音带着疑惑传来,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拿着吃的却僵在那里不动了。

卡莲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必须先安抚好这个小的。

她拿起一支营养膏和那瓶水,关上冰箱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回床边。

“来,先吃点东西。”她拆开营养膏的封口,递给西琳。

西琳好奇地接过那管粘稠的、颜色可疑的膏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对它的味道并不满意。

但她确实饿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她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像吃了什么极苦的东西一样,猛地将头扭开,手里的营养膏也差点掉在床上。

“不好吃……”她委屈地看着卡莲,金色的大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水汽,“不要这个……”

卡莲一阵头痛,基地标配的营养膏只是为了高效补充能量,味道确实不敢恭维,连她自己也经常吃得反胃。

但对于一个刚刚“出生”、可能味觉敏感的西琳来说,这显然不是理想食物。

可是,她现在哪里去给她找别的吃的?出去采购?带着一个显眼的紫发金眼小女孩?简直是自投罗网。

“这个……虽然不好吃,但是吃了就不饿了。”卡莲试图讲道理,自己先咬了一口手里的营养膏,做出咀嚼的样子,“你看,妈妈也吃。”

西琳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管令人不快的膏体,小脸上写满了挣扎。

最终,或许是“妈妈也吃”这句话起了作用,她瘪着嘴,极其不情愿地、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每吃一口都要皱一下眉头,仿佛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卡莲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恐惧、担忧、荒谬感,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对这孩子处境的微妙怜悯交织在一起。

她一边机械地咀嚼着毫无味道的营养膏,一边忍不住再次抬手,轻轻拂过自己额前那几缕刺眼的白发。

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西琳……白发……

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而明天,后天……她又该如何隐藏这个秘密,如何……养活这个挑剔的“河豚”?

卡莲看着床上一边委屈巴巴吃着营养膏,一边仍用依赖眼神望着自己的西琳,感觉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而那几缕白发,就像是浓雾中悄然浮现的、不详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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