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在缸底。水没过头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弥生的歌声、浴室的灯光、潮湿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在这片人为的、温热的深海里,记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不是那些被弥生反复讲述、充满了危险与恐惧的虚假片段。而是真正的,属于她们的过去。
凛想起来了。
她们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的。在拥有这间浴室之前,她们的“家”是一个被消毒水气味笼罩的地方。墙壁是苍白的,床单是苍白的,看护人员的表情也是苍白的。
她们是那个巨大、冰冷的建筑里,两个被遗忘的、多余的号码。
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彼此是对方唯一的色彩。她们分享一块被偷偷藏起来的糖果,在夜晚的被窝里说悄悄话,用指尖在对方的手心上画着无人能懂的符号。
弥生总是那个保护者,她会用瘦弱的身体挡在凛的前面,会把分到的、唯一一个还算柔软的面包塞给凛。
“我们会离开这里的,”弥生曾无数次在她耳边承诺,“我会找到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安全的、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的地方。”
然后,她们逃了出来。
那一天,阳光好得不像话。她们牵着手,在陌生的街道上狂奔,心脏因为恐惧和兴奋而剧烈地跳动。
最后,她们凭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搭上了一辆通往海边的巴士。
大海。
那不是弥生口中那个会吞噬人的、冰冷的怪物。
凛记得海风吹拂在脸上的、带着咸味的触感。记得沙子在脚趾缝间流动的、温暖而细痒的感觉。记得阳光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像一整片破碎的钻石。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么广阔、那么自由的景象。
她笑了。
发自内心地、毫无阴霾地笑了。她挣脱弥生的手,像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冲向那片蔚蓝。海水没过脚踝,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她感到无比的鲜活。
她回头,冲着岸边的弥生用力地挥手,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然而,她看到的,不是分享着同样喜悦的弥生。
弥生站在原地,阳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凛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与恐惧的苍白。她看着在海水中欢笑的凛,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夺走的、最重要的宝物。
那一瞬间的快乐,那属于广阔天地的自由,对弥生而言,竟是比世间任何东西都更可怕的威胁。
因为那意味着,凛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
后来的一切,都像一场被精心剪辑过的噩梦。一个浪花打过来,凛不小心呛了口水,摔倒在浅滩上。
那本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但弥生却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冲过来,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将凛从水里拖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别怕,我抓住你了……”弥生在她耳边颤抖着说,“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
“哗啦——”
凛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滑落,滴在她胸前冰冷的“鳞片”上。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浴缸边,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的弥生。
“做噩梦了吗?”弥生温柔地问,伸手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水珠。
凛微微偏过头,躲开了她的触碰。
这是第一次。
她清晰地看着弥生。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也看清了那爱意背后,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占有欲。
那不是拯救,而是一场以爱为名的囚禁。她曾经的保护者,用最温柔的方式,折断了她的翅膀,拔掉了她的羽毛,然后将她供养在了这座华美的水牢里。
一切都明白了。那些被篡改的记忆,那些关于外界危险的警告,那条束缚住双腿的“鱼尾”……所有的一切,都串联成了一个悲伤而荒谬的真相。
弥生没有注意到她神情里的剧变,她只是端过旁边温着的一碗汤,用勺子舀起,送到凛的嘴边,像往常一样。
“来,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汤匙停在凛的唇边。
凛看着它,然后缓缓地、坚定地闭上了嘴。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紧闭着双唇。
这是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决绝的反抗。
弥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温柔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凛那双再也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死寂般平静的眼睛,浴室里那股甜腻的、腐烂的香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稀薄。
摇篮曲已经结束。
而沉睡的人鱼,睁开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