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内寒风呼啸,墙缝里渗出的风,刮得人肉疼。
周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挣扎着坐起。
篝火在身旁噼里啪啦作响,他忍不住咳嗽两声。
受寒带来的疲惫与虚弱如同千钧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身。
好在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干了,不然又得大病一场。
外面似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听声音不小也不大,刚刚好仅够人出行不粘脚。
夜晚的月光透过门缝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脸上,身前的篝火冒出丝丝火星燃尽了最后一点干草。
周询盯着那渐灭的小火苗看了许久,脸上不见丝毫情绪。
当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周遭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仅得一丝清冷月光勉强勾勒出模糊轮廓,周询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那是一股莫名的惶恐,不知何时悄悄缠上了他,那恐惧无形无质,看不见根源摸不清轮廓,却如百爪挠心,引得他辗转间胡思乱想难安难静。
周询实在是忍不下去,抓起角落旁的空碗,踉跄着爬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融入了清冷的夜色之中。
风雪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暖意,他却浑然不在意,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那片泛着幽光的湖泊走去。
……
湖心岛上。
兴许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睡不着,姜柳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发散思维。
忽然远处一道缓缓靠近的黑色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人怎么又来了,半夜三更的,真不让树好好睡觉。」
姜柳见着是周询,瞬间没了遐思的兴致。
她下意识拨动风势把周询赶回去,但意念刚动,又停了下来。
「……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长夜漫漫,月光落湖上,映得几处白波轻晃。
万千柳丝跟风飘,寒汀只剩细雪无声落。
天地间尽是揉开的浮白,静得没一丝多余声响。
周询跌跌撞撞走到湖边,停了下来。
清辉洒在他的身上,衬得他像个耄耋老人,身姿佝偻头沾雪脸发白。
周询沉默着望了湖水片刻,然后做了个让姜柳意外的举动。
他对着姜柳的方向跪倒在地,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对不起——”周询的声音沙哑微弱,却在风雪中特别清晰。
「这……既然你态度那么诚恳,咱就姑且暂时原谅你。」
震惊之余姜柳心中暗爽,就连被发现身份这事也不觉得太重要。
“在下有负兴安城诸将士,有负同袍弟兄离乡征战之谊,而今魂牵梦萦间,诸君音容竟日渐模糊,此心何安,此罪难赎。”周询继续说道。
「……!」
有时候人突然无语住,要么是极端愤怒,要么就是实在无话可说。
「还有为什么祭拜死去的将士,却是朝我拜,又不是关公啊喂!」
深夜,风稍大,柳枝轻划水面,姜柳默默表达不满。
深夜,雪纷飞,掩尽来时路径,周询重重心事难平。
他维持着跪姿,肩背微微颤抖,双手被冻得通红。
许久,周询才直起身,用空碗舀起半碗湖水。
“军中男儿,赔罪当饮酒。”说完停了一会,周询又低声道,“可惜,今日无酒,只有这湖中明月,便只能以水代酒,来,敬天地,敬忠魂,敬以身许国,敬残山剩水,热血未灭!干。”
他仰头,将冰冷的湖水一饮而尽。
可水中寒气刺骨,惹得他喉咙生疼,刚下肚忍不住咳嗽,又呛出半口。
「何苦呢?」
姜柳悄悄的展开枝条,帮着周询挡住迎面的风。
周询放下碗,就地盘坐,大笑两声。
“张校尉让你…算了,还是叫你老张吧,文绉绉的话你们估计也听不太懂,还是讲白话吧。”
“老张啊,你们该能听得见吧?我先前听方士说,山川湖泊的水能通到地府,真假虽难辨,可我姑且就当是真的了。”说罢,周询扯了扯衣服呼了口热气。
“兄弟我今儿个睡不着,特来叨扰各位,想掏几句心里话。不过瞧你们这会儿在地下想必也闲得慌,离投胎还早,听听我的絮叨也不碍事,哈哈!”
「你怎么不说打扰我呢?他们闲得慌,我可不闲!」姜柳心里暗自碎碎念道。
这时风雪渐小,周询接着说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在刚上任兴安的那会,你们别看我总放狠话,打仗也都带头冲锋,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夜里睡觉,都得点着灯才敢闭眼,哈哈,结果你们傻愣愣地,还都被我骗了,以为我是什么天降神人……咳咳。”
「原来你也会怕啊,不知道那时候你有没有怕过我,应该有吧。」
姜柳心中生起小小的愉悦。
周询顺了顺嗓子,继续接着说:“后来啊,我就不怕了,不是我变得勇敢,是我发现你们比我还怕,我只要一退,你们就得死。”
“老张,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吗?你说:‘大人,只有你活着,咱们这些人死的才不算太冤’。”
周询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捏成坚硬的雪球。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背着你们那么多条命活着!”周询苦笑着,将雪球奋力扔向湖心,看着它溅起水花。
“可慢慢的我好像懂了。”
「明白了,那为何不放手?」
姜柳看着周询,等待他的答案。
“活着,比死了难多了。”周询低下头,声音微颤。
“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的人还得想办法把死人的那份活出来,得盘算着多杀几个胡奴才够帮你们报仇,累啊……”
周询仰头看向朦胧的月亮,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老张,你媳妇做的腌菜真是一绝,可惜我没口福,只在你那儿蹭到过一小碟。王五,你小子欠我的三钱酒钱,我可还记着呢……还有小李子,才十六吧?整天吹牛说要娶个屁股大的婆娘,生十个娃……”
他开始一个个地念着名字,说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没有悲愤,没有嚎啕,只有平静的叙述,仿佛那些人只是出了趟远门,他在这里帮着记点事,免得他们回来时忘了。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唉,不知何时才能挥师北伐,光复旧山河。”
姜柳听着,那本无心的身体微微颤抖。
周询沉默下来,像是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之后,他又坐了许久,久到眉毛挂上薄霜。
待天转亮,他才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末。
这次没有再看湖水,也没有回头,只是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初晨的阳光落下,他的背影格外孤独。
姜柳凝望着他,直到那最后一点影子彻底消失。
一根柳枝轻轻拂过周询刚才跪坐的地方,拂平了雪地上的痕迹,只留下一片平地。
“虽然是个麻烦的家伙……但,倒也不算太讨厌。”
此夜已逝,晨雾之中,隐约可见柳树的万千枝条,温柔地缓缓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