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觉得自己像是莱茵养在笼子里的鸟,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啪嗒啪嗒走到莱茵面前,认真地说:“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去,我想帮你。”

“不用帮我,这不是什么难事。”

“我想出去走走,”阿尔斯换了个说法,“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和...没有出去走走了。”

莱茵注意到了她话语里的停顿,最后还是同意了:“那你要跟紧我。”

阿尔斯点点头,这才放心地躺回床上,她对着莱茵招招手,又拍了拍她在床上留出的空位:“躺着吧,你需要休息。”

莱茵在她旁边躺下了,仿佛一座随时会垮掉的山,庞大,又脆弱。阿尔斯没有听见莱茵的鼾声,她只听见莱茵平稳的呼吸,就像刚开始在雪村的那样,阿尔斯守着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观察过无数次他的睡颜,平静,却又太过于平静,好像他压根就没有睡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马上醒来似的。

可今天晚上不太一样。

阿尔斯听见莱茵的呼吸里,渐渐多了一些粗鲁的声响,和吟游诗人书里描写的巨怪一模一样,可阿尔斯却觉得,原本像山一样大的莱茵,现在却在鼾声中变小了,小的毫无防备,小的令人爱怜,今夜,仿佛是他这辈子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也许是他把这里当成了家吧...阿尔斯沉浸在明天要和莱茵一起出门的兴奋里,便开始胡思乱想,她想抱住莱茵,宽慰一下这个疲惫的、失去爱人的男人。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翻过身,侧躺着,仍由金色的长发填在她和莱茵之间,她将一只手搭在莱茵的胸膛上,然后将脸凑过去。

她从莱茵身上闻到一股味道,温润,静谧,像是一条温暖的被子,像她的父亲,像家。

她喜欢这样的味道,轻轻嗅闻,绵长地品味。

闻到最后,家的味道淡去了,只留下一种奇特的吸引,她的大脑逐渐变得空白。她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征服了,但她并未感觉不适,而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让自己浸淫在这味道里,脸颊发烫,身体里似乎有一根引线被引燃了,火焰沿着她的脊椎,蔓延到下腹,静静等着骨盆里藏着的烟花炸开。

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抱着莱茵,这是出于死灵术士的职业道德吗,好像不是...那这是为什么呢?

她反而想不明白了。

身体里的烟花砰一声炸开了,她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像是飘在天上的云,脑子里更是被炸的什么都不剩了。

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仍然抱着莱茵,她柔软睡裙下的大腿紧紧并拢着,扭捏地磨动了两下,脚趾头也紧紧蜷缩着,一股羞耻与恐惧才填满了她的心。

她抿了抿嘴,将发烫的脸庞埋到头发里去,不自觉地,把莱茵抱的更紧了。

清晨。

阿尔斯醒过来,发现莱茵已经不在床上,而她自己却还是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头发凌乱的搭在枕头上,发丝沿着枕头的弧线垂下,水一般地落到床单上。阳光跃过窗户,照了过来,她忽然有些睁不开眼,只看见莱茵在窗边的轮廓,他似乎正在穿衣服。

“你醒了。”

“嗯。”

“你睡得比以前都久,”莱茵说,“你似乎正在活过来。”

“嗯。”

“你的脸更有血色了。”

“嗯...”

阿尔斯呆呆地应答,她感觉自己嗯的时候很乖巧,可她一想到昨晚奇特的体验,就忍不住想要钻床底下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试探着问莱茵。

“刚才。”

莱茵立刻回答。

阿尔斯松了口气,她想,要是莱茵发现了,大概会把她昨晚的行为看作一种亵渎吧,说不定会生气,说不定再也不理她了,或者...某天借口出去办事,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

梅迪菲尔的景色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这里的天永远都是蓝色的,西边的方向永远都飘着蒸汽,飘着火车长长的汽笛,莱茵去工作的地方,也在西边。阿尔斯跟着莱茵,穿过那三道桥里最窄的那一道,这才算是从庄园的郊外的来到了镇上,镇子门口还有着古法时期修砌的石墙,这是梅迪菲尔的西南门,圣女的记忆里,这里曾经会有戴着高帽子的卫兵守门,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守门了,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穿过西南的石门,再走过一截长长的路,转个弯,就到了莱茵今天工作的地方——很小的铁匠铺。

这件铁匠铺的名字,就叫做“很小的铁匠铺”,店如其名,这铺子真的很小,纵深不过五步长,宽不过三步,但该有的东西一点不少,锻炉,风箱,铁砧,淬槽,锤,钳,凿,角落里堆放着黏土和硼砂,一堆黑色的黏糊糊,一堆白色如细盐。

整个店铺看上去很拥挤,和这片街道一样拥挤,根据圣女的记忆,这里几乎是整个梅迪菲尔最为拥挤的地方,最宽的大街,甚至比不上新区的小巷,这里的建筑挨得很紧,对门之间不过三四步,这边门里说悄悄话,那边门里也能听个大概...不过这里的确是梅迪菲尔——准确来说,是整个南方最为复古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古老的习惯。一路上,阿尔斯看见街上人来人往,却有很多人驻足停下,和擦肩而过的人打招呼,然后两个人就家长里短地唠了起来,有的人提着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两个人聊到要道别的时候,就会掀开那块布,把里面盛放着的菜叶、萝卜、面包、鸡蛋之类的东西送给对方,对方如果也提着篮子,就会把另一方缺失的东西给一些出去。

这里的人们走的很慢,很悠闲,似乎这条街的时间也更慢一些,人们的脸上轻松而平静,甚至都不用挂上脚镣般的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梅迪菲尔西区,那片为了火车而新修的区域,路面宽广,却挤满了人,人们匆匆忙忙,脚步凌乱,所有人都在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下车的人渴望早点走出站台,上车的人渴望火车早点开走,所有人都在逃离,都无视了身边路过的其他人,这倒是显得这拥挤的地方,反而更加空旷无物了。

阿尔斯刚到梅迪菲尔时,还惊叹过宽阔的景色,繁华的氛围,可现在,她确实更喜欢西南门这边的感觉,尽管依旧嘈杂,却给人一种能够在这里活下去,真正地活下去的感觉。

也许莱茵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择在这里接活儿的吧,她想。

“早上好,斯莫兰先生,”莱茵朝着铁匠铺里的那个又瘦又矮的男人说,“你女儿的戒指,我找到了。”

莱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木盒,递了过去。

那个叫做斯莫兰的男人正在为锻炉添煤,一听到莱茵的声音,他就猛地回过头:“真的!?我的天,勇者先生...!”

阿尔斯看见,斯莫兰并未像大多数铁匠那样剃成光头,他留了一点头发,但他的胡子却一点没留,也不知是被烧光了,还是被剃光了。

“在哪里找到的?”斯莫兰擦了擦手,小心地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没想到真的能找到...勇者先生,哦不,莱茵老爷,感谢你...”

斯莫兰从兜里摸出几枚铜币,他看了看,似乎觉得不够,又从店铺的柜子里翻出一袋子,刚要递给莱茵,却被莱茵推了回去。

“不用了,这些钱你留着吧,”莱茵说着,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然后把身后的阿尔斯让出来,“我只希望先生每个月给霍纳庄园一些照顾,以及,这是夫人,阿尔斯。”

“你好。”

阿尔斯微微颔首,做出端庄的样子朝他打招呼,她现在能稍微笑一笑了。

“你好夫人,你家老爷可真是个大好人...”斯莫兰行了个礼,“要不是他,我估计我女儿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嗨!总之,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回去的路上,阿尔斯问莱茵:“他搞掉了他女儿的嫁妆?”

“是的。”莱茵说。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河里,”莱茵说,“河底还有不少的箱子,里面装有衣服,有碗,有盘子,还有烛台,杂七杂八的东西,这里的人习惯把不用的东西扔到河里去。”

“哦...那你让他们以后多照顾庄园,照顾我...”阿尔斯意识到了什么,“意思是你要走了?”

莱茵停下来看着她:“我总会离开的。”

阿尔斯也停下来,抬起头,迎着阳光,她看不清莱茵的脸,但她知道,莱茵之所以要离开这里,是要去干一件事,一件能让他彻底从悲伤中解脱的事。

“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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