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将涂灵从疲惫的睡梦中唤醒时,一种久违的、尖锐的思念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艾拉。
那个有着一双倔强绿眼睛的女孩,那个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与她分食一块黑面包、在冰冷的窝棚里相拥取暖的妹妹。
她还好吗?
拿到那笔钱后,她有没有安全抵达那个她们曾一同憧憬的海边城市?
她那么单纯,会不会被人欺骗?有没有……好好地、吃饱穿暖地活下去?
这些问题像藤蔓般缠绕着涂灵的心,让她坐立不安。她想去找她,或者,至少打听到她的一点消息。
当天深夜,趁着整个庄园都陷入沉睡,涂灵悄悄点燃了一支蜡烛。
昏黄的豆点光晕在房间里投下摇曳的影子,她铺开一张羊皮纸,用炭笔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封信。
她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思绪如同决堤的河水。
“尊敬的玛利亚修女……”她写下开头,眼前便浮现出修女那双总是充满怜悯的眼睛。
“……请原谅这封来自遥远艾登城的信笺,唐突地叨扰您在北港的清安。当艾登城的风一日凉过一日,秋叶染上霜色时,我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北港的过往,想起一个遥远的名字——艾拉。”
她该如何向修女描述那个女孩呢?涂灵的笔尖顿住了,脑海中浮现出那双绿色的眼睛。
“或许,您会记得那个有着一双倔强绿眼睛的女孩。她的眼睛,像是潮湿森林里初生的蕨葉,总带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野生的劲儿……”
信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她深沉的思念。她回忆起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回忆起修女给予她们的那份改变命运的善意。
“……那日一别,仓促而决绝。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您曾怀着慈悲,为她写下了一封前往丝特米尔的推荐信……这些无休止的担忧,像看不见的藤蔓,日夜缠绕着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
“不知您能否……能否通过您在丝特米尔的渠道……稍稍打探一下她的消息?我别无他求,只渴望能得知,她是否平安抵达,是否……还好好地活着。”
写到最后,她又犹豫地添上了一句附言。
“如果您打探到她,也请不必向她提及我。我只愿她能彻底忘却北港的过往,在那个温暖的海边城市,开始一个再无颠沛流离的、崭新的人生。”
写完后,她用融化的蜡油仔细封好信口,将这封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信,贴身藏进了内衣的夹层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走出庄园的机会。
午后,她端着一壶精心泡制的、索菲亚最喜欢的红茶,走进了那间总是堆满公文的办公室。
“姐姐。”她轻声唤道,将茶杯稳稳地放在索菲亚手边。
索菲亚从文件中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的疲惫与锐利瞬间柔和了下来。
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将涂灵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今天在档案室待得无聊了?”索菲亚的指尖习惯性地卷起她的一缕银发,放在鼻尖轻嗅,那姿态亲昵而自然。
“没有啦。”涂灵摇摇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今天整理旧报纸的时候,看到上面说铃兰街新开了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画上的水果挞看起来……特别好吃。”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索菲亚的表情,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的、属于少女的天真向往。
“想吃?”索菲亚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让赛琳娜派人去买回来就是了。”
“不是的……”涂灵鼓起勇气,抬起那双被药水染成蓝色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我想……我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就一小会儿,去买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索菲亚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里,宠溺的温度正在一点点褪去,重新被那份熟悉的、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一个人?”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让涂灵心头一紧的重量。
涂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试探已经失败,下一秒迎来的将是暴风雨般的拒绝。
索菲亚沉默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控的因素,那些肮脏的、混乱的、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太多了。
她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像一件完美而脆弱的珍宝,任何一点瑕疵都足以让她发疯。
可是,当她对上涂灵那双充满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眼眸时,她又迟疑了。
她想起昨夜怀中那具柔软而温热的身体,想起她生涩却主动的回应,想起她在自己身下绽放时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个女孩,她鲜活、倔强,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渴望。
如果一直将她关在这座华丽的笼子里,她会不会……也像莉莉安娜那样,最终用沉默和决绝来反抗自己?
那种被最亲近之人憎恨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次。
索菲亚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交战。
占有与放手,控制与信任,如同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在她的心中激烈撕扯。
过了许久,久到涂灵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索菲亚终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好吧。”
这两个字,如同天籁。
涂灵的眼睛瞬间亮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但是,”索菲亚的话锋一转,不容置喙地补充道,“有几个条件。”
“不许去码头区和旧城区那些混乱的地方。活动范围只能在商业区和市政广场附近。”
“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姐姐!”她激动得在索菲亚的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然后像只得到解放的小鸟般,从她腿上跳了下来,脚步轻快地向门口跑去。
索菲亚看着她那充满活力的、几乎要雀跃起来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而宠溺的浅笑。
这一次,她没有通知赛琳娜派人暗中跟随。
这是她给予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不带监视的信任。
艾登城的街道,比涂灵想象中还要鲜活。
空气中混合着烤面包的麦香、花店里潮湿的泥土芬芳,以及远处传来马车轮轴的辘辘声。
她没有立刻去那家甜品店,而是警惕地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回头,或是借着路边商店橱窗的反光,观察着身后。
在绕了几个街区,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可疑的尾巴后,涂灵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向了市政广场旁的中央邮局。
邮局内人来人往,她排在队伍里,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当终于轮到她时,她将那封贴身藏好的、带着体温的信递了过去,声音因为刻意的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寄到北港,加急。”
当看着邮政员盖上邮戳,将那封信投入通往远方的邮袋时,涂灵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之飞向了那个充满了回忆的港口城市。
希望与担忧,如同信纸的两面,紧紧贴合。
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脚步轻快地走向铃兰街。就在她拐过一个街角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让她停住了脚步。
“巴迪?”
巴迪正倚在一家武器店的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她今天没穿制服,只是一身简单的皮甲和劲装,更添了几分不羁的帅气。听到呼唤,她转过头,看到是涂灵,脸上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是你啊,”她上下打量着涂灵今天的装扮,那身得体的衣裙和精心打理过的长发,让她看起来与档案室里那个总是有些拘谨的女孩判若两人,“今天休假?”
“算是吧。”涂灵笑着打了个招呼。
巴迪却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绕着涂灵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什么稀有物品,最后停在她面前,用一种带着探究的语气说:“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巴迪摸了摸下巴,“以前看你, 总觉得像只竖着毛的警惕小猫, 随时准备挠人或者逃跑。现在……”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气质沉下来了。更成熟了,也更……有底气了。”
这番话让涂灵的心微微一动。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在与索菲亚的周旋和博弈中,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任人宰割的奴隶了。
“可能是最近伙食太好了吧。”她开了个玩笑,没有深谈。
告别了巴迪,涂灵径直走向了那家在报纸上看到的甜品店。橱窗里精致的水果挞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让她食指大动。
她不仅为自己点了一份,还额外打包了两份。当她从那个印着索菲亚名字的信封里,抽出属于自己的“薪水”付账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独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提着那个印有甜品店精美徽记的盒子走出店门,涂灵没有立刻返回,而是被一条洒满金色阳光的僻静小巷吸引。
巷子深处有一张空着的长椅,旁边是几盆开得正盛的秋日花卉。
她走过去,静静地坐了下来。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深秋最后的一丝凉意。
怀里的盒子散发着奶油和水果的甜香,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
没有了集市的喧嚣,也没有了庄园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树上几声清脆的鸟鸣,和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低吟。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地感受过阳光了?
作为社畜时没有,作为乞丐时没有,作为索菲亚的“金丝雀”时,更没有。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脸仰起,任由那温暖的光线轻抚着自己的脸颊。那感觉如此温柔,让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如同羽毛般轻轻飘过她的心湖。
就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安静地坐在这里,慢慢地睡过去,然后……永远不再醒来。或许,也不赖。
这个念头并非源于绝望,而是一种极致疲惫后的、对永恒安宁的向往。
但这个念头如同一片羽毛,轻轻飘过心湖,未曾留下多少涟漪。
涂灵缓缓睁开眼,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方才的迷茫与倦怠已一扫而空,重新被一种清明而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她站起身,重新抱紧了怀里的盒子,向着那座华丽卻冰冷的庄园走去。
当她提着盒子再次走进索菲亚的办公室时,正埋首于公文的索菲亚,抬起了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眸。
“回来了?”索菲亚的语气平淡,但涂灵能从中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嗯!”涂灵将盒子放在桌上,献宝似的打开,“我买了铃兰街那家店的水果挞,给你也带了一份。”
索菲亚看着那份点缀着新鲜草莓和蓝莓、淋着晶莹糖浆的水果挞,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她没想到,涂灵出去一趟,竟然还记得给自己带回一份“礼物”。
“哦?知道带食物回巢了?”
涂灵没有理会她的调笑,而是将另一份打包好的水果挞,连同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了侍立在一旁的赛琳娜面前的托盘上。
“赛琳娜,这份是给你的。”她真诚地说,“谢谢你这些天的教导和照顾。这是……用我自己的薪水买的。”
赛琳娜猛地一愣,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名为“错愕”的表情。
她下意识地看向索菲亚,像是在征求许可。
索菲亚看着涂灵这番举动,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
赛琳娜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属于她的甜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您,涂灵小姐。”那句“小姐”,竟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尊敬。
涂灵也拿起自己的那份,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
酸甜的水果、香酥的挞皮和顺滑的奶油在口中交融,是自由与希望的味道。
她看着正小口品尝着甜点、神情愉悦的索菲亚,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的赛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