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被这汹涌的喧嚣推倒。舞台上流光溢彩，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和无数闪烁的灯牌，冰冷的摄像机镜头如同枪口，从各个角度锁定了他。
其他的联动的主播笑着，熟练地朝着台下挥手，走到舞台中央，彼此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只有他，僵在原地，像一颗被钉在华丽幕布上的怪异图钉。
聚光灯过于灼热，烤得他脸上那层面具仿佛要融化，又或者，是那东西本身在发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台下无数道目光，先是好奇和期待，在触及他脸上那一片哑光黑时，迅速转变为惊愕、疑惑、然后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猎奇。
“哇！这位就是我们的超人气男娘主播柒柒！”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带着夸张的语调，“今天柒柒可是带来了一个超级神秘的造型哦！大家是不是都好奇他脸上这个超酷的面具？”
话筒递到了他的嘴边。
柒柒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预先背好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巨大的音响回音里，像一面破鼓在疯狂擂动。
“呃……大、大家好……我是柒柒……”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虚浮，与他往日直播时刻意营造的软糯甜美截然不同，是一种被恐惧掏空了内里的干瘪。
台下响起一些零星的、礼貌性的欢呼，但更多的是一种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像无数细小的蚊虫在盘旋。
“柒柒这个面具好像很有故事哦？”另一个游戏区的大主播凑过来，试图互动，眼神里却带着打量新奇物种的好奇，“听说……是摘不下来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不！不是！”柒柒猛地后退半步，声音陡然拔尖，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尖锐，“是造型！是今天的主题造型！”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窃窃私语声更响了。台上的其他主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主持人经验老到，立刻打圆场：“哈哈，看来我们的柒柒今天有点紧张哦！没关系，我们先来玩第一个游戏环节……”
游戏是常见的互动类节目，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和配合。柒柒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指令行动。但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全部的感官都死死聚焦在脸上的面具上。
聚光灯的温度，台下目光的聚焦，还有他自己不断渗出的冷汗……混合在一起。那冰冷的面具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足感和慵懒，如同微弱的电流，丝丝缕缕地传入他的神经末梢。
它很“享受”。
享受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享受他此刻无处遁形的恐慌？
这个认知让他恶心得想吐。
游戏环节中，有一个需要短暂背对观众的动作。就在他转身，舞台追光稍微偏离的刹那——
痒。
一道极其细微、如同羽毛搔刮般的痒意，沿着面具与额头皮肤相接的边缘，猝不及防地窜过！
非常快，快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柒柒的身体猛地僵住了，血液瞬间冻结。
不是错觉！
那感觉清晰得可怕！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面具底下，极其满足地、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皮肤！
“柒柒？该你转身了！”旁边的女主播小声提醒，轻轻推了他一下。
柒柒猛地转回身，脸色在舞台强光下煞白如纸，额角瞬间布满冷汗。他的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收缩，呼吸彻底乱了套。
“哇！柒柒看来是真的被游戏难住了，吓出汗了都！”主持人试图用玩笑掩盖他的失态。
但台下的观众不是傻子。镜头更是无情地捕捉到了他每一个细微的失控表情——虽然那表情只存在于他裸露的下半张脸。那惨白的脸色，剧烈收缩的鼻翼，微微颤抖的嘴唇，以及那双透过面具眼孔、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的眼睛。
【他在怕什么？】 【刚才转身的时候看到什么了？脸色一下子变了！】 【演技浮夸了吧？】 【不像演的啊……汗都下来了……】 【面具！快看面具边缘！是不是动了？！】 【卧槽！好像真的有点……】 【弹幕护体！弹幕护体！】
现场的大屏幕一角，实时滚动着线上直播平台的弹幕。那些文字如同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将舞台上细微的诡异无限放大，再狠狠怼到每一个现场和屏幕前观众的脸上。
柒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块屏幕，看到那些文字，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们看到了！他们居然也看到了？！
不！不可能！
恐慌如同溃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接下来的环节，他完全魂不守舍。回答问题语无伦次，互动僵硬笨拙，眼神躲闪，全程都试图用假发和侧脸去躲避正面的镜头。
那诡异格格不入的半脸面具，在清晰的直播镜头下，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那纯粹的黑色，那光滑到诡异的曲面，那与皮肤完美贴合、几乎看不到缝隙的边缘……一切都散发着非人不安的气息。
线上的弹幕越来越密集，内容逐渐从好奇调侃转向了真正的恐惧和灵异猜测。
联动直播的其他主播也渐渐笑不出来了，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仿佛他是什么携带致命病毒的污染源。舞台上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和尴尬。
主持人拼命救场，但收效甚微。
活动一结束，柒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下了台，甚至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推开试图上前采访的媒体和好奇的工作人员，低着头，用假发死死遮住脸，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鱼雷，撞开人群，朝着后台出口狂奔。
“柒柒！柒柒！这边！采访！”莉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他。
他充耳不闻，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些镜头！
身后的喧嚣、惊呼、莉姐的怒吼，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冲进安全通道，冰冷的楼梯间空气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一口气跑下好几层楼，直到彻底听不到上面的声音，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
脸上的面具，那满足般的痒意似乎消失了，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冰冷。
但那份被“注视”、被“享用”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不知道在楼梯间里呆了多久，直到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是莉姐。
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
电话接通，莉姐的咆哮如同高压蒸汽般喷涌而出，几乎震破他的耳膜：“柒柒！你他妈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把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全毁了！你摆着那张死人脸给谁看？！你知不知道网上现在都怎么说你？！说你是个怪物！说你被鬼附身了！你……”
“莉姐……”柒柒的声音嘶哑，微弱地打断她，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哭腔，“那个面具……它……它刚才动了……它真的……”
“动你妈！”莉姐粗暴地咒骂，“我管它动不动！就算是真长在你脸上了！你也得给我笑着把它演完！合约！热度！钱！你懂不懂？！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发道歉声明！就说你身体不适！然后晚上照常直播！必须把风评给我扭……”
“我不播了……”柒柒喃喃道，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残妆，一片泥泞，“我真的不播了……我会死的……莉姐……求求你……”
“不播？”莉姐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像冰渣一样，“行啊。柒柒，你跟我谈合约是吧？白纸黑字，白纸黑字！违约金的数目，你最好现在立刻打开手机银行看看你余额有几位数！还有，你猜猜，如果我现在就把你‘突发恶疾’、‘精神失常’的消息放出去，再‘不小心’漏一点你之前的‘生活照’和‘真实录音’，你的那些‘粉丝’，还会不会把你当‘老婆’？”
柒柒的呼吸骤然停止。
冰冷的恶意透过电信号，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知道莉姐做得出来。为了热度，为了利益，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莉姐吸了一口，语气变得慢条斯理，却更加残忍：“柒柒，别给脸不要脸。乖乖听话，你还是那个能赚钱的‘小柒老婆’。不听话……”她轻笑一声，“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想想后果。”
忙音再次响起。
柒柒握着手机，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楼梯间声控灯熄灭了，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将他吞没。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亮他下半张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的脸，和上半张那绝对沉默、绝对黑暗、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所有挣扎的面具。
现实与脸上这诡异之物，里应外合，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他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像一具行尸走肉，晃出了大楼。
夜已经很深了。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所有的角落。他专挑阴暗的小路走，躲避着任何可能投向他的目光。
在一个僻静的街角，路灯昏暗，几个穿着机车服、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青年正靠在摩托车上抽烟，大声说笑着。
柒柒低着头，想快速从旁边绕过去。
“哟！看这是谁？”一个眼尖的青年注意到了他，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这不是网上那个……那个不男不女的主播吗？叫什么柒……柒什么的？”
其他几个人也立刻围了上来，带着酒气和烟味的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
“啧啧，这脸上戴的什么玩意儿？吓唬谁呢？” “直播的时候不是挺骚的吗？怎么现在怂了？” “摘下来看看啊！让哥们儿看看你到底长啥样？”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像泥点一样劈头盖脸砸来。
柒柒浑身发抖，紧紧咬着牙，试图从旁边挤过去：“让……让一下……”
“别走啊！”一个青年猛地伸手，一把抓向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哥们儿跟你说话呢！听不懂人话？”
另一个青年嬉笑着，竟然直接伸手朝着他脸上的面具抓来！“这鬼东西看着就碍眼！”
“不要！！”柒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猛地偏头躲闪，巨大的恐惧给了他力量，他狠狠推开抓住他的人，踉跄着向前跑去！
“操！给脸不要脸！”被推开的青年恼羞成怒，咒骂着追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假发！
嘶啦——！
假发被粗暴地扯落，露出他原本的短发和光洁的额头——以及那完整暴露出来的，没有任何遮掩的黑色面具！
昏暗的光线下，那哑光的黑色面具失去了直播灯光下的某种“舞台感”，呈现出一种最原始、最赤裸的诡异。它紧密地贴合着皮肤，边缘甚至仿佛微微渗入了皮肉，那纯粹的黑，像是一个通往虚无的洞口。
几个青年明显都愣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他们看着那张脸，看着那非人的面具，脸上的嬉笑和嚣张瞬间凝固，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逐渐升腾为本能的恐惧。
“这……这什么鬼东西？”抓住他假发的青年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发颤。
“他妈的……这不像假的啊……”另一个青年后退了半步，眼神发直。
柒柒趁机挣脱，也顾不上捡假发，捂着暴露在空气中的面具和额头，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更深沉的夜色里，很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留下那几个青年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撞了邪般的后怕和寒意。晚风吹过，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其中一个喃喃道：“妈的……那玩意儿……刚才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没人回答。
寂静的街角，只有风声呜咽。
柒柒一路狂奔，直到肺叶炸裂般疼痛，才弯下腰，扶着墙壁剧烈咳嗽起来。
冷汗早已浸透衣背，夜风吹过，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摸了摸额头，那里光秃秃的，假发没了，面具毫无遮掩地暴露着，冰冷的触感直接传递到指尖。
刚才那些青年惊惧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们怕了。
他们真的怕了。
怕这张脸，怕这个面具。
一丝荒谬扭曲的念头，如同毒藤，悄然从绝望的废墟里探出头来。
原来……令人恐惧，比被人当做玩物戏弄、比被人嘲笑欺凌……更有用？
他慢慢直起身，看向路边商店漆黑的玻璃橱窗。
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一个身形单薄、短发凌乱、脸上覆盖着大片诡异黑色的人影，看不清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令人不安的轮廓。
像幽灵，像怪物。
他盯着那个影子，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触摸着玻璃倒影里，那冰冷的黑色面具。
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的坚硬和冰凉。
但心底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