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囚笼般的公寓,柒柒反手锁上门,链条栓哐当一声滑入门槽,又拖过一把椅子死死抵住门板。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到地上,精疲力竭。

黑暗和寂静包裹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假发在挣扎中丢失了,短发汗湿地贴在额角,那哑光的黑色面具毫无阻碍地暴露在空气中,冰凉地贴合着他的眉骨、鼻梁、颧骨,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又像一个沉默的、拥有自主生命的活物监牢。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面具的边缘。触感依旧是那片光滑和冰冷,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撬动的间隙。刚才街角青年们惊惧的眼神在他脑中反复闪回,那种因为“异常”而带来的、短暂的“威慑力”,像一丝微弱的电流,窜过他被绝望冻僵的神经。

有用?

令人恐惧……有用?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更深的寒意扑灭。他用力甩头,试图将这荒谬扭曲的想法驱逐出去。他是柒柒,是想要被喜欢、被赞美、被宠爱的“小柒老婆”,不是怪物!

喉咙干得发痛,像有砂纸在摩擦。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拼命泼在脸上,又仰头灌了几大口。冰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却无法浇灭心底那簇冰冷的火焰。

他不敢开大灯,只拧亮了客厅一盏最小最暗的壁灯,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用一条薄毯将自己紧紧裹住,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寂静在蔓延。

耳朵里因为极致的安静,开始出现细微的嗡鸣。然后是窗外遥远车辆驶过的声音,楼上邻居模糊的脚步声,水管里偶尔的水流声……每一种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扭曲成各种令人不安的形状。

在这片死寂的放大镜下,另一种声音,或者说,另一种“感觉”,开始悄然浮现。

不是来自外界。

是来自内部。

来自他的脸部肌肉,来自那被面具覆盖下的、无法看见的皮肤底层。

一种极其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蠕动感。

不是之前那种面具边缘被泪水浸润后的短暂反馈,而是更深层的、更持续的、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懒洋洋地调整位置,像是沉睡的猛兽在梦中无意识地翻身,寻找更舒适的姿势。

柒柒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尖叫起来!他猛地坐直,双手死死捂住脸颊——虽然只能碰到冰冷的面具和下颚的皮肤。

不动了。

那感觉在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又消失了。

是错觉吗?又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不敢确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他维持着这个僵直的姿势,屏息凝神,像一尊惊惧的雕塑,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着,警惕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感觉没有再出现。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淹没。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意识开始模糊,昏昏沉沉地坠入一种半睡半醒的、极其不安稳的浅眠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一种古怪的抽动,将他猛地惊醒!

不是肌肉的颤抖,不是神经的跳痛。是更……更自主的,更局部的。

在他的右脸颊,靠近面具下缘,裸露的皮肤处。

那里的肌肉,不受他控制地、轻微地、快速地抽搐了两下。

像是眼皮跳,但位置不对,感觉也完全不同。那抽搐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极其不适的剥离感,仿佛那一小块肌肉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短暂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柒柒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驱散,只剩下冰冷的清醒。他抬手,指尖按在刚才抽搐的位置。皮肤温热,触感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可刚才那感觉,真实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活动一下面部肌肉,做一个皱眉的表情——虽然上半张脸被固定,但下半张脸应该没问题。

指令发出。

额头的肌肉试图调动,却被面具死死压住,纹丝不动。而下半张脸……嘴角应该上扬,苹果肌应该鼓起……

做到了。

但是……迟滞了。

非常非常细微的,也许只有零点几秒的延迟。他的意识发出了“笑”的指令,但嘴角扬起的动作,却像是通过了一条堵塞的、信号不良的线路,慢了一拍才执行。

而且,那扬起的弧度……似乎也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不是他平日里练习了千万遍的、甜美完美的弧度,而是更……更僵硬,更刻板,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讥诮?

柒柒的心脏重重一沉。

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啪地一声打开了最亮的镜前灯!

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镜子里那张脸。

短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因为缺乏水分而有些起皮。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副表情。

他明明没有想做什么表情!他只是惊恐地、茫然地看着镜子!

但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下半部分,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扯着。不是一个完整的笑,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失控的、扭曲的肌肉牵扯,凝固在嘴角,像是一个嘲讽的、未成形的鬼脸,镶嵌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底色上。

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不……?”柒柒发出一声气音,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他试图控制它,试图让嘴角放松下来。

意识发出指令。

镜子里的嘴角,那细微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不情愿地,一点点平复下去。整个过程,再次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延迟感和凝滞感。

仿佛他脸上的肌肉,不再是如臂使指的工具,而是生了锈、卡了壳的陈旧零件,需要更费力、更集中精神才能勉强驱动。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了出来。

不是错觉。

绝对不是!

脸上的东西……那个面具……它不仅仅是在“寄居”,不仅仅是在“品尝”……它开始……渗透了?

像一种缓慢作用的神经毒素,开始侵蚀他的肌肉控制权?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顶着一张诡异拼接脸的人影,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

“……真可怜……”

一个极其细微的、含混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音调古怪,吐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什么厚重的东西发出来的。

但柒柒听清楚了。

那声音……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可他根本没有想说话!他的声带根本没有震动!

镜子里,他的嘴唇也完全没有张开过!

那声音像是直接从他胸腔里、或者是……从那个面具后面……直接钻出来的?!

柒柒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撞得他眼前发黑。他惊恐万状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又猛地去摸脸上的面具,手指胡乱地抓挠着那冰冷光滑的表面,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刚才那一声,像是幻觉,却又真实地回荡在寂静的洗手间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评判般的意味。

“谁?!谁在说话?!”他朝着空荡荡的洗手间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撕裂。

无人回应。

只有他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他连滚带爬地逃出洗手间,重新缩回客厅的角落,用薄毯把自己裹得更紧,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那种细微的、局部的肌肉抽搐和失控,开始频繁出现。有时是嘴角,有时是眼角——虽然面具覆盖着,但他能感觉到眼皮在下面不自然地跳动,有时是脸颊的某一块肌肉突然绷紧又放松。

每一次微小的失控,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更可怕的是那些“声音”。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有时像叹息,有时像嗤笑,有时是毫无意义的音节,偶尔会夹杂一两个能听清的词。

“……没用……” “……怕什么……” “……他们活该……” “……有趣……”

它们毫无预兆地从他喉头溢出,或者直接在他脑颅内响起,音色是他的,语调却截然不同,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味的评判。

柒柒试图捂住耳朵,试图大声唱歌或者说话来盖过这些声音,但毫无作用。它们来自内部,如同附骨之疽。

他的精神被拉扯到了极限。恐惧、恶心、混乱、还有一丝被侵占、被玷污的巨大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而蜷缩发抖,时而用拳头狠狠砸向墙壁,直到手背淤青破裂。

最终,所有的情绪耗尽,他只剩下的瘫软在地毯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影。

脸上的肌肉似乎暂时平静了,那些声音也消失了。

一种可怕的、冰冷的麻木感,开始取代最初的恐慌。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再一次,触摸到那片冰冷的黑色面具。

这一次,指尖传来的,除了冰冷和光滑,似乎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脉动?

像是一种沉睡中的、缓慢而有力的心跳,透过那坚硬的、非人的材质,传递到他的指尖。

与他自己疯狂急促的心跳,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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