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结束完。

柒柒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

封堵所有镜头的胶布和布条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囚笼的栅栏。

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带着哽咽余韵的呼吸,以及那擂鼓般无法平息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脸上的面具冰冷依旧,紧贴皮肤,那份毫无生命迹象的死寂,此刻比任何蠕动更让他毛骨悚然。他不敢再去触摸,生怕再次惊动那沉睡的、以他痛苦为食的“它”。

“它喜欢你的眼泪。”

那张泛黄纸张上的字迹,如同用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每一次眨眼,都能在黑暗中看到那歪扭的、暗红的笔画。

喜欢?

一种极致的恶心翻涌上来,他干呕了几下,喉咙里只有火烧火燎的疼痛。

这不是装饰,不是恶作剧,甚至可能不是单纯的诅咒。这是一种……饲养关系。他是被圈养的牲畜,而脸上的东西,是那个匿名寄件人投喂的、贪婪的宠物。

那个寄件人……到底是谁?想要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回电脑前。

屏幕是黑的,但他依旧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从网络的每一个孔隙中窥视而来。

他哆嗦着手,撕开摄像头上的胶布一角——只露出足够的屏幕空间——然后点开了直播平台的后台,点开了那个乱码ID的主页。

空白。

除了那次打赏和高亮弹幕的记录,一片空白。没有动态,没有关注,没有粉丝。像一个幽灵,一次性的幽灵。

他又疯了一样去搜索关于“无法取下的面具”、“诅咒面具”之类的关键词。跳出来的大多是些都市传说、恐怖游戏攻略、或是些一看就是编造的论坛怪谈。没有任何与他情况相似的真实记录。

绝望像冰水,再次浇透全身。

他是不是第一个?还是之前的,都已经被“它”彻底吞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视线落在那个深褐色的空纸盒上。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拿起盒子,凑到台灯下,一寸一寸地检查。纸质粗糙,边角磨损,没有任何商标、地址、甚至条形码的印记。他把它拆开,摊平,希望能找到夹层或者隐藏的记号。

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彻底空无的盒子。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张纸,和那行字。

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泛黄纸张。纸质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那暗红色的字迹,他鼓起勇气,凑近闻了闻。

一股极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墨水,不是颜料,更不是血。是一种……陈旧的、带着些许腥甜,又混合着某种植物根茎腐败后的苦涩味道。这味道勾起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恐惧,像是童年噩梦里闻到的、属于古老祠堂或者坟茔泥土的气息。

这到底是什么?

他拿着纸,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床头柜上摆着的一盆小小的、蔫头耷脑的绿萝上。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用手指沾了一点杯子里喝剩的水,极其小心地、滴了一滴在那暗红色的字迹边缘。

水珠落下,没有晕开字迹。那暗红色仿佛真的干涸了千百年,毫无反应。

但下一秒,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水珠,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纸张吸收了!不是普通的浸润,而是像被饥渴的沙地瞬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被水珠浸润过的那一小块纸张,颜色似乎……变得深了一点?那暗红的字迹,也仿佛随之……更加清晰了一丝?

柒柒猛地缩回手,像被蛇咬了一口,纸片飘落在地。

这纸……也在“吃”?

它吃什么?吃水?还是吃……别的什么?

巨大的未知和恐怖攥紧了他。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逻辑之外的噩梦里,所有的常识和经验都失去了作用。

这一夜,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楼板的吱呀、水管的嗡鸣、甚至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冷汗涔涔。

第二天,他不得不再次出门。家里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而恐惧并不能果腹。

他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高领毛衣,鸭舌帽,口罩,墨镜。他甚至找出一副冬天用的厚手套戴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与外界的一切接触。

小区阳光明媚,孩童嬉笑奔跑。这日常的喧嚣却像尖针一样刺着他过度敏感的神经。他低着头,缩着脖子,尽可能地避开所有人,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烙铁上。

在便利店门口,他撞到了一个匆匆出来的女人。

“哎呀!对不起!”女人下意识道歉,抬头看到他这身古怪到近乎可疑的打扮,声音戛然而止,眼神里瞬间充满警惕和打量,抱着购物袋飞快地侧身绕开,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眼神像冰锥,刺痛了他。

在货架间,他听到两个年轻的店员在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他。

“就那个……戴墨镜口罩的,怪人……” “好像住我们小区?以前没注意……” “听说是个网上搞直播的男的,打扮成女的……” “噫……变态吧?你看他那样子,鬼鬼祟祟的……” “离远点,感觉脑子不正常……”

窃窃私语像毒虫,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仅剩的自尊。他死死攥着购物篮的手指,在手套里捏得发白。他不是变态!他不是!他只是……只是……

脸上的面具冰冷地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他胡乱拿了几样速食商品,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收银台,低着头,快速扫码付款,零钱都没拿就冲出了便利店。

回到所谓的“家”,这个布满隐形镜头和恐惧气息的囚笼,他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脱掉层层伪装,露出那张一半精致一半诡异的脸,镜子里的人,眼神涣散,充满了惊弓之鸟的仓皇。

他看起来,确实离“正常”越来越远了。

下午,莉姐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和强势。

“柒柒!昨晚的数据又爆了!虽然你突然下播,但讨论度更高了!公司决定加大投入!给你安排了一个线下联动!”

“线下?!”柒柒失声叫出来,声音劈叉,“不!莉姐!我不能!”

“必须能!”莉姐的语气斩钉截铁,“平台年度盛典的预热活动,跟几个游戏区的大主播一起,露脸直播!这是多少小主播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可是我……我的脸……”柒柒急得语无伦次,“这个面具……我不能见人!”

“就戴着那个面具去!”莉姐的声音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这就是你的卖点!‘神秘面具男娘’!话题度绝对炸穿地心!场地、流程都安排好了,合同也推不了了,你必须去!”

“莉姐我求你了……”柒柒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绝望地哀求,“真的不行……我会死的……”

“别给我来这套!”莉姐不耐烦地打断,“柒柒,别忘了你的合同违约金是多少。也想想你老家的爸妈。乖乖听话,配合宣传,热度过去就好了。到时候你想摘再摘,谁管你?”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柒柒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合同。违约金。爸妈。

一根根冰冷的锁链,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推向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推向那个注定要彻底暴露在无数目光和镜头下的刑场。

他瘫在地上,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原来,比那个寄件人和脸上的怪物更可怕的,是这现实冰冷狰狞的獠牙。

几天后的傍晚,年度盛典预热活动的后台,一片兵荒马乱的喧嚣。

化妆品、服装、灯光设备堆得到处都是,主播、助理、工作人员来回穿梭,嘈杂的谈笑声、试麦声、音乐声混合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发胶和香水的浓烈气味。

柒柒坐在最角落的化妆镜前,像个异类。

其他的主播都在忙着最后的补妆和整理造型,光彩照人,自信洋溢。只有他,僵硬地坐着,脸上那哑光的黑色面具在后台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和……不合时宜。

他穿着一身繁复的哥特洛丽塔裙装,裙摆蓬松,蕾丝层叠。这本是他驾轻就熟的风格,此刻却只觉得那层层叠叠的布料像沉重的枷锁。假发精心梳理过,试图用更多的发卷和装饰来遮掩面具的边缘,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面具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任何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服饰,在它面前都沦为了可笑而苍白的背景板。

好奇的、审视的、甚至带着轻微厌恶的目光,像针一样从四面八方刺过来。他听到经过的人压低声音的议论。

“那就是那个柒柒?” “脸上那是什么?特效妆?” “听说摘不下来……” “真的假的?炒作吧?” “看着好怪……” “离远点,感觉晦气……”

他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分散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耻感和恐惧。他能感觉到莉姐在不远处和活动负责人谈笑风生,语气轻松,仿佛他只是一个最新奇有趣的道具。

“好了!各位老师准备一下!倒计时五分钟上场!”现场执行拿着对讲机大喊。

人群开始朝着入场口涌动。

柒柒僵硬地站起来,腿脚发软。莉姐走过来,最后检查了一下他的造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和催促:“记住!少说话,多互动,神秘感!保持住!能不能飞升就看今晚了!”

他被半推着,汇入人流,走向那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舞台入口。

厚重的帷幕即将拉开。

外面,是成千上万现场观众的目光和无数闪烁的直播镜头。

他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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