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山海杂录》如同一个无声的界碑,立在莫蒂与晴娜之间。自那日试探之后,莫蒂能清晰地感觉到,晴娜那份依赖之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慎与……更深的粘稠。

她不再轻易对莫蒂之外的任何人事物表露明显的喜恶,尤其是在莫蒂面前。她变得更加安静,更加观察入微,像一只在丛林中潜伏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步伐,以适应猎物的细微变化。

莫蒂对此乐见其成。恐惧,哪怕是潜意识的恐惧,有时比温情更能塑造行为。她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关怀,只是这关怀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淡,如同在沸腾的汤羹中,悄然注入的一瓢冷水。

年关愈发近了,府中开始筹备年节事宜,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气息。这日,柳氏吩咐将库房里一些上用的锦缎、皮料拿出来,给两位小姐裁制过年穿的新衣。

各色料子在暖阁里铺开,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柳氏兴致勃勃地拉着莫蒂和晴娜挑选。

“小雨,你肤色白,这匹胭脂红的刻丝缎子衬你,过年穿喜庆。”柳氏指着一匹颜色鲜亮华丽的料子对莫蒂说。

莫蒂目光扫过,却落在了一匹颜色更沉稳些的雪青色云锦上,锦缎上有银线暗纹,织出疏落的梅花图样,清雅不俗。“母亲,我觉着这匹雪青色的也不错。”她语气平和,带着商量的口吻。

柳氏看了看,也点头:“这颜色是雅致,配你倒也合适。那就两匹都做了,换着穿。”她又转向晴娜,语气更加温和,“晴娜,你来挑挑,喜欢哪一匹?这匹鹅黄的软罗鲜亮,这匹水绿的杭绸娇嫩,都适合你。”

晴娜怯生生地看着那些华美的料子,手指紧张地蜷缩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莫蒂方才看中的那匹雪青色云锦,又飞快地移开。她犹豫了片刻,细声细气地说:“母亲……女儿……女儿觉得那匹月白的素锦就很好。”她指的是一匹质地虽好,但颜色极其素净,几乎毫无纹饰的料子。

柳氏微微蹙眉:“大过年的,穿月白未免太素净了些,不吉利。”她以为晴娜是胆小不敢挑好的,便柔声劝道,“好孩子,不必拘谨,喜欢哪匹只管说。”

晴娜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声音更小,却带着一股执拗:“女儿……女儿就喜欢素净的。”

莫蒂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清楚地知道,晴娜并非真的喜欢那匹月白素锦。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与莫蒂产生“争艳”或“比较”的可能,甚至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来凸显莫蒂的“独一无二”。她不敢喜欢莫蒂喜欢的雪青色,也不敢挑选过于鲜亮惹眼的颜色,她将自己圈定在一个安全、低调、绝不会引起任何不适的范围内。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同步”——不是模仿,而是彻底的回避与臣服。

莫蒂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她走到那匹雪青色云锦前,伸手抚过上面精致的银线梅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母亲,妹妹年纪小,穿得太素净了反倒失了朝气。我瞧着这匹雪青色的料子,我们姐妹一人做一身,花色相同,只是妹妹的尺寸小些,岂不正好?走出去,旁人一看便知我们是姐妹,岂不是一段佳话?”

柳氏闻言,眼睛一亮,抚掌笑道:“这个主意好!姐妹装,又别致又亲厚!还是小雨想得周到。”她看向晴娜,“晴娜,你觉得呢?和你姐姐穿一样的,可好?”

晴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莫蒂,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那里面充满了受宠若惊的巨大喜悦,以及一种近乎眩晕的满足感。姐姐……愿意和她穿一样的衣服?愿意让外人一眼就看出她们的关联?

“真……真的可以吗?姐姐?”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眼眶微微发红。

“自然。”莫蒂含笑点头,语气笃定,“我们是姐妹,不是吗?”

“嗯!嗯!”晴娜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连忙用手背擦去,破涕为笑,那笑容纯粹而明亮,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承诺。她不再看其他料子,目光牢牢锁在那匹雪青色云锦上,仿佛那已是她的所有。

柳氏见晴娜如此开心,心中更是欣慰,只觉得莫蒂这个姐姐做得实在是无可挑剔。

【你疯了?!你还要跟她穿一样的衣服?你嫌她缠得你不够紧吗?】 脑海裡,莫小雨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给她想要的,才能让她更听话。”莫蒂在心中冷静地回应,“一根看得见的、华丽的绳索,总比无数根无形的丝线要好控制。”

她赐予了晴娜一个“名分”,一个公开的、被所有人认可的“联结”象征。这极大地满足了晴娜内心深处的渴望,同时也无形中抬高了她自己的地位——看,是我给予了你这份殊荣。

果然,自那日后,晴娜对待那匹尚未制成衣裳的料子,态度近乎虔诚。她会每日去查看进度,对绣娘的手艺百般叮嘱,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她看向莫蒂的眼神,那份依赖与崇拜几乎浓得化不开,甚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狂热。

莫蒂冷眼旁观。

她知道,自己成功地用一件尚未成型的衣裳,暂时安抚了这头躁动不安的幼兽,甚至将她更牢地系在了自己身边。

然而,当那两件一模一样的雪青色梅花云锦衣裙最终制成,穿在她们身上,站在巨大的琉璃镜前时,莫蒂看着镜中那两个身影,一个沉稳明澈,一个怯弱娇柔,明明是不同的气质,却被相同的衣衫强行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和谐的镜像。

晴娜站在她身侧,看着镜中的她们,眼中闪烁着迷醉的光芒。她悄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勾住了莫蒂垂在身侧的手指,低声道:“姐姐,我们真的一样了……”

莫蒂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冰凉触感,看着镜中晴娜那满足而执拗的眼神,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置身于巨大漩涡中心的冰冷预感。

她亲手编织的这件华服,究竟是一件安抚的礼物,还是一道更坚固的囚笼,将她自己也一同锁在了其中?

梅香清冷,萦绕在相似的衣袂间,也悄然渗透进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姐妹”情深之下,那日益扭曲的根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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