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细雪初霁，冬阳稀薄地透过云层，在积雪上洒下淡金的光。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得满室暖意融融。莫蒂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中捧着林薇儿送来的那本《山海杂录》，看得颇为专注。锦盒就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未曾收起。
晴娜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低着头，手中拿着绣绷，针线穿梭，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绣着一朵半开的寒梅。只是那针脚，比起平日，略显凌乱了些。
阁内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银针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
莫蒂的目光虽落在书页上，心思却全然在对面那人身上。她能感觉到，自她拿出这本书开始，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便时常落在书封，或是那只锦盒上，带着一种隐晦的、被强行压抑的探究。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莫蒂仿佛才从书中的奇闻异事里回过神来，轻轻合上书册，发出轻微的“啪”声。
这声响动让晴娜穿针引线的手指微微一颤。
莫蒂恍若未觉，指尖轻轻抚过那本《山海杂录》略显古旧的封面，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感慨：“这书里的记载倒是稀奇，有些山川异兽，闻所未闻。”她抬眼，看向晴娜，唇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妹妹平日除了女红，可还喜欢看些杂书？”
晴娜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轻轻摇头，声音细弱：“我……我看不大懂，识得的字不多，怕亵渎了书籍。”
“无妨，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莫蒂语气鼓励，她拿起那本《山海杂录》，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地递向晴娜，“这本《山海杂录》图文并茂，文字也算浅显有趣，妹妹若是无事，可以拿去翻翻，权当解闷。”
她的动作随意，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再寻常不过的分享。
然而，就在她将书递出的瞬间，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晴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她看着那本递到眼前的书，看着莫蒂那只握着书册、骨节分明的手，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那里面没有欣喜，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猝不及防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抗拒与……恐慌。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猛地缩了一下手，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向后微仰，差点从绣墩上跌下去。手中的绣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丝线散乱开来。
“不……不用了，姐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音，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我……我不喜欢看书！我笨，学不会的！这书是林姐姐特意送给姐姐的，定然是极好的，妹妹……妹妹不敢要！”
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避开那本书，仿佛那不是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莫蒂递书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未变，眼神却深了几分。她清晰地看到了晴娜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厌恶。那不是对书籍的厌恶，而是对这本书所代表的“林薇儿”与莫蒂之间那点“旧谊”的彻底排斥。她不能容忍这件带着他人印记的东西，尤其是可能分走莫蒂注意力的东西，进入她的领域。
“哦？是吗？”莫蒂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将书重新放回小几上，语气依旧温和，听不出丝毫被拒绝的不悦，“既然妹妹不喜，那便算了。”她俯身，替晴娜拾起掉落的绣绷，看着上面那朵因为方才的变故而针脚略显扭曲的寒梅，轻声道：“妹妹这梅花绣得越发好了，只是心要静，针才能稳。”
晴娜惊魂未定地接过绣绷，手指冰凉，紧紧攥着，指节泛白。她低着头，不敢看莫蒂的眼睛，声音带着残余的颤抖：“谢……谢谢姐姐教诲，妹妹……妹妹知道了。”
莫蒂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那本《山海杂录》，姿态闲适地继续翻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张力的交锋从未发生。
然而，阁内的气氛却已然不同。
晴娜不再能专注于手中的绣活，她坐在那里，身体微微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时而惶惑地瞟向莫蒂，时而死死盯住小几上那本《山海杂录》，眼神复杂难辨。
莫蒂则气定神闲。
她成功地投下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名为“林薇儿的赠书”。
晴娜的反应，激烈而真实，远超她的预期。这证明了她之前的猜测，晴娜的偏执与占有欲，其边界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柔弱要狭窄和坚固得多。她无法接受任何带有“外人”气息的物品，被莫蒂主动分享给她，这在她看来，或许是一种玷污，或许是一种背叛的征兆。
“试玉要烧三日满。”莫蒂在心中默念。今日，她不过才燃起第一日的微火。
她需要更清楚地看清，这块包裹在温顺皮囊下的“玉”，其内里，究竟是何等的质地。是能被温情感化的顽石，还是……早已浸透偏执，一触即碎的琉璃？
她轻轻翻过一页书，目光掠过窗外那株覆雪的白梅，神情莫测。
而晴娜，则在她看似平静的翻阅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逐渐收紧的压力。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开始脱离她所能完全掌控的轨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