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烤焦麦粉、熟透番茄与某种奶制腐败气息的热浪迎面扑来。我的鼻腔黏膜一阵刺痛。暖黄色的灯光,低声虚伪交谈的食客,墙上那些描绘着虚假田园风光的拙劣画作……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针对人类脆弱感官的麻醉手术。
埃克特率先走入,他那山峦般的背影轻易地切割开这片甜腻的空气。我们在一张铺着红白格子棉布的长桌前落座。他占据主位,将那份皮质菜单像丢下一份无关紧要的战报般推到桌子中央。
“点。”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周遭的嗡嗡声瞬间失去了分量。他自己拿起酒单,目光却像两盏功率被调到最低的探照灯,在我们五张脸上缓慢地、冰冷地扫过。“别浪费。”
伊万像一头嗅到盐味的驯鹿,一把将菜单攫取过去。他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周遭精致格格不入的破坏力,在那些光洁的图片上戳点。“这个,‘肉食者天堂’。这个,‘超级奶酪’……还有这两份,”他抬起眼,看向侍者,瞳孔里闪烁着对纯粹质量的渴望,
“T骨牛排,最大份,五分熟。”他点菜的方式,像是在为一场围猎储备弹药。
轩辕破军在他身边,像一块被强行放置在天鹅绒上的花岗岩。他微微颔首,对伊万的选择表示认可,然后转向侍者,用一种过于郑重的语气补充:“劳驾,给我们一些温水。”他试图在这片陌生的、柔软的环境里维持他的秩序与庄重,却只显得笨拙而可怜。
薇奥蕾塔的声音像一小段黏腻的糖丝,试图缠绕住这粗粝的现实。“请给我一份玛格丽特披萨。”她微笑着说。那笑容,和她选择的披萨一样,标准,经典,红(番茄)、白(奶酪)、绿(罗勒),色彩分明得像一则过于简单的寓言。它被端上来时,安静地躺在盘子中央,无懈可击,却也……毫无生气。像祭坛上等待被分食的牺牲。
时雨对递到眼前的菜单毫无反应,仿佛那是一片无关的落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那套过分闪亮的银制餐具上,指尖偶尔掠过叉齿的寒芒,像在确认某种杀戮的预备姿势。直到侍者第二次询问,她才抬起那双空洞得能吸走光线的黑眸,用气流般的声音说:“……海鲜烩饭。”
当那份金黄米粒间散落着贝类与粉红虾仁的烩饭上
桌,她开始了她的仪式。不是进食,是解构。她用叉子尖端,极其缓慢、精准地将米饭、海鲜、青豆、藏红花丝一一分离,在洁白的盘沿排列成沉默的阵列。她在计算什么?杀戮的配比?还是生命的熵值?
轮到我。那些在图片上挤作一团、色彩饱和到失真的食物,让我胃部泛起生理性的不适。分享?像伊万和轩辕那样,粗暴地撕开同一块面饼?还是像薇奥蕾塔那样,假惺惺地献出自己那份标准化的“善意”?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需要共享的、庞大的“欢乐”,落在菜单角落。“一个人份的意式萨拉米披萨。”我的声音像一块碎冰,砸在侍者职业化的微笑上。
他愣了一下,试图推销:“只要一个人份吗?我们的披萨更适合分享……”
“一个人。”我切断他的话,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我的世界,从来只有一人份。
埃克特甚至没看菜单。“佛罗伦萨T骨,五分熟。”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个无关紧要的游戏规则,将酒单推向伊万,“酒,你负责。”
伊万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找到同类般的亮光。他抓过酒单,草草一瞥,便对侍者瓮声瓮气地宣布:“红的!要最带劲的那种!”很快,酒瓶开启,深红色的液体被注入玻璃杯。伊万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那颜色近乎淤黑,浓稠得如同静脉血。他给埃克特和轩辕倒上时,他们的酒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轻浮的、近乎玫红的色调。
“来!”伊万高举他那杯“血酒”,嗓门洪亮得让邻座侧目,“为了……为了这该死的缘分!”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
轩辕看着面前那杯玫红色的液体,像在审视一个道德泥潭。他望向埃克特,寻求指引。
埃克特端起酒杯,指尖轻轻转动杯脚,玫红色的酒液荡开小小的涡旋。“在你的故土,”他问轩辕,声音平淡,“酒,是用来告慰亡灵,还是饯行勇士?”
轩辕身体微微一震,眼神变得凝重:“皆可。祭奠逝者,亦为出征壮行。”
“那就当是后者。”埃克特淡淡地说,抿了一口。
得到这模糊的许可,轩辕也郑重地举起杯,像一个初次执行任务的士兵,僵硬地喝了一小口。
伊万不满地用指节敲着桌子:“喂!你们是男人吗?喝酒像滴眼药水!”他的热情无处安放,转而试图将那淤黑色的酒液倒入薇奥蕾塔的水杯。
“啊,不,谢谢!”薇奥蕾塔像受惊的小鸟,慌忙用手捂住杯口,脸颊泛起窘迫的红晕,“我……我还不能喝酒。”
伊万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地域性的傲慢:“在我们那儿,孩子都是用伏特加擦身子长大的!这点玩意,算什么!”他的目光又扫过我和时雨。时雨完全沉浸在她的食物分拣术中,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而我,只是用我能调集的最冰冷的目光回敬他,直到他讪讪地收回视线,继续去纠缠那两个男人。
我的单人披萨上来了。薄底,边缘焦脆,上面稀疏地铺着几片深红色的萨拉米香肠,凝固的脂肪像一颗颗浑浊的眼泪。我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硬,咸,带着一种孤独的、发酵过的酸味。我咀嚼着,感受着食物与周遭的隔阂一同在齿间碎裂。
那边,伊万和轩辕正在分割那个巨大的“肉食者天堂”,芝士拉出纠缠不清的、令人厌烦的丝。薇奥蕾塔将她那盘完美的、色彩纯粹的玛格丽特披萨向中央推了推,脸上挂着那副永恒的微笑:“有人想尝尝吗?味道很纯粹的。”
伊万满嘴食物,含糊地摆手。轩辕礼貌而疏离地摇头:“谢谢,不必。”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残留的期待,落在我身上。
纯粹?就像你那试图普照所有人的、毫无棱角的善意一样虚假。** 这完美的红白绿,像某种旗帜,也像某种警告。
我垂下眼帘,专注于用叉子切割我盘中那片深红色的、油脂凝固的萨拉米,仿佛在肢解一个微缩的仇敌。
她的笑容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了一下,熄灭了。她默默地收回了手,低头小口吃着自己那片“祭品”。
埃克特切着他那块带血丝的牛排,动作高效得像在拆解武器。他吃得很快,但姿态里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他吞咽下最后一块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目光再次笼罩了我们。
“食物,”埃克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伊万的嗓门,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和武器一样。你要了解它的特性,才能用好它。”他用叉子指了指伊万手里那块被蹂躏的披萨,“有的武器,追求范围和压制。”又指向时雨那碗被精细分拣的烩饭,“有的,追求精准和穿透。”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的萨拉米披萨上,“还有的,只为独狼设计,高效,但承载有限。”
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你们选择的食物,暴露了你们现在的位置。”他看向伊万,“沃尔科夫,你以为力量就是体积和噪音?”目光转向时雨,“鹭之宫,你把杀敌当成艺术,但艺术在战场上毫无意义。”最后,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像铅块。
“海因里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把自己隔绝在一人份的防御工事里。萨拉米披萨能喂饱你的仇恨,但它能让你在下一个时雨面前多撑半秒吗?”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披萨脆皮里。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什么都不懂!他凭什么——
“战场不是单人狩猎。”埃克特打断了我内心的咆哮,仿佛能看穿我的思想,“你们以为排位赛就是战斗的全部?幼稚。”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瞬间笼罩了餐桌的一半,“真正的敌人,不会给你计算弹道的时间,不会跟你讲什么狗屁公平,更不会像时雨那样,用刀背跟你打招呼。”
“从明天起,忘了你们的排名,忘了你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和仇恨。我会把你们擅长的一切,一样样砸碎。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把你们锻造成一件真正的、完整的杀人兵器。在这个过程中,你们要么学会把后背交给身边这群你现在看不起的‘废铁’,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诅咒都更沉重。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纸币,随意地压在酒杯下,仿佛那只是几张无用的废纸。
“享受这顿最后的晚餐吧。”他转身,背影融入餐厅华丽的门廊阴影,声音残留在大厅温暖的空气里,
“这可能是你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顿像人一样的饭了。”
死寂。
伊万举到一半的酒杯僵在半空。轩辕盯着面前残留的牛排,眉头锁成一个沉重的结。薇奥蕾塔担忧的目光在我们之间逡巡,最终无力地垂下。时雨停止了分拣,空洞的眸子第一次,似乎映入了某种外界的影像,微微动了一下。
而我,看着盘中那半块冷透的、边缘蜷缩如枯叶的萨拉米披萨,那深红的颜色,此刻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信任?完整的兵器?
我松开手指,让掌心的披萨碎屑,混合着一点黏腻的油脂,无声地洒落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
我的仇恨,自成体系,无需锻造。它本身,就是最完美、最排他的毁灭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