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喜庆气息逐渐笼罩永宁侯府,连带着往来人烟也稠密了几分。这日,与永宁侯府有旧交的安远伯夫人携女前来拜访。安远伯府与永宁侯府门第相当,两家素有往来,那位名唤林薇儿的小姐,年纪与莫蒂相仿,性情活泼伶俐,未出阁前与原主莫小雨也算得上是能说上几句话的玩伴。

听闻她们到来,柳氏便唤了莫蒂与晴娜一同到正厅见客。

安远伯夫人是个富态和气的妇人,拉着柳氏的手说了好些家常。林薇儿则笑嘻嘻地凑到莫蒂身边,熟稔地挽起她的胳膊,声音清脆:“小雨姐姐,多日不见,你可真是越发标致了!前儿个我得了一本绝版的《山海杂录》,想着你定喜欢,今日特意给你带来了!”她说着,从侍女手中取过一个锦盒,不由分说塞到莫蒂手里。

这份热情和熟稔,是建立在与“莫小雨”过往交情上的。莫蒂心中微凛,面上却迅速扬起恰到好处的惊喜与亲切,接过锦盒,笑道:“薇儿妹妹有心了,这等好书,我寻觅许久呢,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林薇儿摆手,目光这才落到一直安静站在莫蒂身后半步的晴娜身上,眼中掠过一丝好奇,“这位便是……晴娜妹妹吧?果然如传闻般,我见犹怜。”

晴娜微微屈膝行礼,声音细弱蚊蚋:“林姐姐安好。”她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姿态怯懦,符合她一贯给外人的印象。

然而,莫蒂站在她身侧,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林薇儿挽住自己胳膊、递过锦盒的那一瞬间,晴娜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那交握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寒暄过后,几人移至暖阁说话。林薇儿是个话多的,拉着莫蒂说起京中近来的趣闻,哪家小姐办了诗会,哪家公子马球打得精彩,又抱怨家中请的女先生过于严苛。她语速快,笑声爽朗,很快便占据了话语的中心。

莫蒂含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分了一半在身侧的晴娜身上。

晴娜始终沉默着,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绣样,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只有当林薇儿的笑声过于响亮,或者她与莫蒂靠得过于亲近时,晴娜才会极轻微地动一下,或是轻轻调整一下坐姿,或是抬手拂一下并不存在的鬓发。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像是一颗投入莫蒂心湖的石子,提醒着她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林薇儿说到兴起处,习惯性地又想伸手去拉莫蒂,嘴里嚷着:“对了小雨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们去年……”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直安静的晴娜,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潮红,仿佛连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颤抖不止。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柳氏连忙关切地询问:“晴娜?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安远伯夫人也面露担忧。

莫蒂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露出焦急之色,伸手轻拍晴娜的背,柔声问:“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晴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抓住莫蒂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因咳嗽而断断续续:“姐姐……我……我心口突然有些闷……喘不过气……”她说着,将额头抵在莫蒂的手臂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林薇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看着晴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

“许是这暖阁里人多,气闷了些。”莫蒂抬眼看向柳氏和安远伯夫人,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母亲,伯母,恐怕得先失陪一下,我送妹妹回去歇息。”

柳氏自然以女儿身体为重,连忙点头:“快去快去,好生照看着。”

安远伯夫人也通情达理:“身体要紧,快去吧。”

莫蒂扶着“虚弱不堪”的晴娜起身,缓缓朝门外走去。在经过林薇儿身边时,她似乎无意间瞥见,晴娜那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胜利般的冷光。

【她是装的!她绝对是装的!】脑海裡,莫小雨愤怒地尖叫,【她就是看不得那个林薇儿跟你亲近!这个妒妇!】

“我知道。”莫蒂在心中冷冷回应。她扶着晴娜的手臂稳定而有力,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回到晴娜居住的客院,屏退下人。莫蒂将晴娜扶到榻上,为她盖好锦被,动作温柔细致。

“姐姐……”晴娜怯怯地拉着她的衣袖,眼中还有未散的泪光,“对不起,扰了姐姐与林姐姐的雅兴……我只是,突然很难受……”

莫蒂坐在榻边,轻轻理了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傻丫头,说什么对不起。你的身子最重要。现下可好些了?”

“嗯,有姐姐在,好多了。”晴娜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像只寻求安抚的猫咪,然后状似无意地问,“姐姐……与那位林姐姐,很要好吗?她……她好像与姐姐很熟稔的样子。”

来了。

莫蒂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语气平淡:“幼时确实常在一处玩耍,不过都是些孩子间的玩闹。后来各自大了,见面也少了。今日她送来那本书,倒是意外之喜。”

她刻意将关系定义在“幼时玩伴”和“意外之喜”上,轻描淡写,降低其重要性。

晴娜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伪,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哦”了一声,小声道:“那本书……很好看吗?姐姐很喜欢?”

“尚可吧,闲暇时翻翻罢了。”莫蒂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方才说心口闷,现在可还觉得不适?我让她们煮碗安神汤来可好?”

晴娜摇了摇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莫蒂,声音闷闷的:“不用了姐姐,我歇一会儿就好。姐姐……你能在这里陪陪我吗?”

“好。”莫蒂应道,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书,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看书。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

晴娜看着她沉静的侧影,看着她并未因林薇儿的出现和那本《山海杂录》而有丝毫改变的态度,紧绷的心弦似乎慢慢松弛下来,眼皮渐渐沉重,真的睡了过去。

莫蒂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晴娜恬静的睡颜上,眼神幽深。

林薇儿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晴娜内心深处日益膨胀的占有欲。她无法容忍任何可能分散莫蒂注意力的人或事,哪怕只是儿时的玩伴,一本无关紧要的书。

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宣告。晴娜在用她的方式划定界限,告诉莫蒂,也告诉所有外人,谁才是她唯一可以、也必须依赖和关注的人。

而莫蒂,平静地接下了这步棋。她安抚了晴娜,没有戳破那拙劣的表演,甚至配合着离开了客厅。她暂时维持了表面的平衡,没有激化矛盾。

但这平衡,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晴娜的偏执如同藤蔓,在无声无息间越收越紧。今日可以因一个林薇儿而“心口闷”,明日又会因何事而“不适”?

她坐在那里,像一位沉稳的棋手,面对着对面那位看似柔弱、实则落子愈发咄咄逼人的对手。棋局无声,却已暗藏锋芒。

这盘棋,她才刚刚落座,而对手,似乎早已将她的所有退路,都算计在内。唯一的变数,或许只有她脑海中,那个时而沉寂、时而尖啸的,真正的莫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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