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狂怒如同被强行封堵的岩浆,在心底持续灼烧,却不得不让位于更现实的考量——生存。讽刺的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近距离下,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逐渐显现:待在罗兰的斗气场域范围内,体内那两股躁动不安的力量确实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温顺。它们并未融合,冲突的本质未变,却仿佛被某种更高阶的规则强行约束,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被动的平衡。时刻紧绷着以防失控的神经得以稍许放松,甚至,在这种外力强加的“秩序”下,我对两种力量本质的感知,比以往独自挣扎时,反而清晰了一丝。
这感觉无比矛盾。我憎恶这枷锁,视其为耻辱的标记,但我的身体却诚实地依赖着它带来的短暂“安宁”。在找到真正打破桎梏或彻底掌控力量的方法之前,这道契约,这根绑住我的冰冷锁链,可是却竟然成了防止我率先被自身力量撕裂的、唯一的“浮木”。
然而,被动承受绝非我的风格。这环环相扣的“巧合”——苏珊娜那份来源成谜、引我们走向绝境的地图,峡谷中那精准针对团队弱点、几乎必杀的超古代陷阱,我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力量失控,以及罗兰那“恰到好处”、如同量身定做的契约卷轴——这一切编织成一张过于精密的网。罗兰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是冷静的布局者,是无情的执行者,还是连他自己也身处其中的一枚棋子?我必须要窥见一丝真相。
直接质问,对着他那密不透风、惜字如金的性格,无异于石沉大海。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这令人厌恶的绑定中,尝试建立规则,划清界限,争取哪怕一丝的主动与喘息空间,并寻找可能的信息缝隙。
一次午后休整,队伍停在一片稀疏的林间空地。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由于契约限制,我和罗兰不得不停留在彼此感知范围内的同一片区域,尽管我选择了离他最远的一棵树干靠着。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上。最终,是我主动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僵局。我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不带多余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罗兰队长。”
他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望过来,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井。
“关于我们目前这种……不得不维持的关联状态,”我斟酌着用词,避免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软弱的情绪,“持续的、无意义的对抗,除了消耗彼此的心力,增加任务风险,似乎并无益处。它也无助于……我维持当前这种必要的稳定。”我刻意将“稳定”与他挂钩,暗示这关乎双方。
他静默着,没有任何表示,但也没有移开目光,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许聆听。
“因此,我提议,我们之间,达成一个‘有条件的休战’协议。”我清晰地陈述,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带着明确的前提,“但你必须清楚,这绝非妥协,更非我对现状的认同。仅仅是为了在这无法摆脱的困境中,维持最低限度的个人空间与心理舒适度,以确保我不会因为持续的精神抵触而影响状态——这最终,同样关乎你的任务,以及你我被强行绑定的‘安全’。”
“内容。”他的回应依旧简洁到吝啬。
“第一,明确界限。除非是明确的战斗指令,或关乎队伍生死存亡的必要战术交流,我们互不干涉。你无权过问我的思绪与行动,只要在界限内;我亦对你的沉默与独处乐见其成。”这是我的核心诉求,我必须捍卫独立的精神领域。
“可。”
“第二,距离自主。在契约允许的百米范围内,我有权主动维持我认为最舒适的物理距离。任何非必要的、意图缩短此距离的靠近,我都会视为不必要的冒犯,并有权提出质疑。”我盯着他的眼睛,格外强调了这一点。肢体接触?那是绝不可触碰的底线。我的身体是自由的,哪怕灵魂暂时被束缚,也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未经允许的逾越。
他对此似乎并无异议,微微颔首。
“第三,信息对等。”我抛出真正的试探,将话题引向更深的水域,“关于这份‘光暗共生契约’,它的具体来历、运作机制,以及所有已知或潜在的效果,我有绝对的知情权。我不接受‘细节未知’或任何形式的敷衍。剑圣阁下在交付此物时,难道没有任何额外的交代或警示?这直接关乎我的存在根本,并非可以含糊其辞的事情。”我将压力直接指向艾莉丝,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罗兰的目光依旧平静,但在我提到“剑圣”和“存在根本”时,那冰封的湖面似乎掠过了一缕极难察觉的微澜。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契约名‘光暗共生’,源自上古失落文明。导师交付时,只言用于稳定极端失衡之力,确保‘容器’不毁,维系必要的平衡。其余……未知。”他的回答比之前多透露了“容器”和“维系平衡”这两个词,但关键信息依旧被牢牢封锁。
“容器……”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心脏。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或许只是一个需要被妥善保管的、承载力量的“容器”?
我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与自嘲,知道此刻再追问下去,只会让他更加警惕。“希望你所言,是全部。”我冷冷地结束这个话题,“记住这份协议,罗兰队长。它不是友谊的开端,仅仅是两个被困在同一牢笼中的囚徒,为了不至于在挣脱之前先互相耗尽,而达成的暂时停火。”
这次短暂而冰冷的“谈判”之后,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尖锐的对抗感稍稍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着距离感的“共处”。
几天后的傍晚,我们在一处小溪边扎营。夕阳的余晖将溪水染成金色。我照例选择了离罗兰最远的位置,坐在一块溪边的青石上,将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中。契约的力量稳定地笼罩着我,体内的光与暗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维持着那种令人安心又屈辱的平静。
卡尔曼正在不远处生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苏珊娜在检查她的长弓,蒂娜则对着魔法书发呆。一切看似平静。
然而,就在我放松警惕,目光无意识地追随一片顺流而下的落叶时,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突兀地袭来——并非体内力量的躁动(它们在契约压制下纹丝不动),而是来自契约本身。
那道连接我与罗兰的无形枷锁,那维持着强制平衡的力量,极其细微地、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两个独立的命运轨迹在未知层面发生了极其短暂的、生涩的摩擦感,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我猛地绷直了脊背,浸在水中的脚趾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不是力量失控的警告,更像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尚未完成的“交织”过程所产生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回响?或者说,是某种更宏大变化来临前,一丝几乎被忽略的、细微的征兆?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也抬起了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我同样的惊疑与不解。他显然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常波动。
“刚才……那是什么?”我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这感觉太诡异了,契约难道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特性?
罗兰眉头微蹙,他放下擦拭到一半的长剑,仔细感知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罕见的凝重:“不清楚。契约的力量……似乎并不完全稳定。像是某种……尚未完成的交织产生的预兆。” 连他这个契约的使用者也不知道?
这个认知让我心底一沉。连他都不知道,这未知的变数让人不安。那道涟漪虽然轻微,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预示着水下可能潜藏着我们未曾窥见的暗流。
“必须弄清楚。”我站起身,水珠从脚踝滑落,“这东西绑在我们身上,任何未知都可能致命。” 我本想提议寻找艾莉丝,她是卷轴的给予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那个交付卷轴的夜晚之后,我就再未感知到过她那冰冷的气息,她如同彻底融入了阴影,无处寻觅。
罗兰显然明白我的未尽之言,他沉默地收剑入鞘,站起身,做出了决定:“返回圣城。教宗冕下,或许知晓答案。”
卡尔曼恰好此时抬起头,看着我们突然变得严肃的神情和几乎同步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好奇和戏谑的表情,他压低声音,用恰好我们都能听到的音量对苏珊娜“窃窃私语”:
“啧,我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队长和圣女殿下之间……好像有种特别的‘默契’?明明隔得老远,话都不说一句,怎么感觉比我们这些凑在一起的人联系还紧密似的?刚才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感觉到的东西?”
苏珊娜无奈地看了卡尔曼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别乱说。
我没有理会卡尔曼的调侃,只是与罗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返回圣城,面对那个深不可测的教宗……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那一丝契约的涟漪,究竟预示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