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往往是那个在营地边缘静坐冥想、周身萦绕着淡淡冰蓝斗气的银灰色身影。用餐时,即便我刻意选择最远的角落,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无形界限的存在,仿佛空气中有一堵透明的墙,将我与他圈定在固定的范围之内。行军时,我不再能自由地落在队尾沉思,或者靠近苏珊娜询问关于精灵的见闻,必须时刻注意着与罗兰之间的距离,维持在那个不会引发心悸和力量躁动的、令人窒息的安全尺度内。
起初的几天,愤怒和屈辱如同毒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几乎不与他进行任何不必要的交流,除了战斗时必要的指令回应,便是长久的沉默。我用冰冷的背影和疏离的态度,构筑着内心的防线。
然而,身体的感受却是最诚实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惊愕地发现,只要待在罗兰身边,维持在那个契约限定的范围内,体内那两股一直需要我耗费心神去维持脆弱平衡的力量,竟然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顺。
并非消失,也并非融合,而是像被某种更高位阶的规则所安抚、所统御。光明的暖流与暗影的冰寒不再互相冲撞、撕扯,而是如同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处模式,在他那冰冷斗气形成的无形场域影响下,并行不悖地流淌着。那种时刻需要警惕力量失控的紧绷感,竟然大大缓解了。甚至,我能隐隐感觉到,在这种被强制平衡的状态下,我对两种力量的感知和细微操控,似乎比以往更加得心应手了一些。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溺水者,突然被抛上了一艘坚固(令人厌恶)的大船。虽然失去了自由,但至少暂时远离了灭顶之灾。
这份认知,让我的愤怒之下,滋生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连我自己都感到唾弃的……依赖感?不,不是依赖,是生存的本能。就像寒冷的人会本能地靠近火源,哪怕那火焰属于敌人。
我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理智而非情绪去审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思绪如同蛛网般蔓延,将最近的遭遇一点点串联起来。
那份地图……苏珊娜在风蚀镇偶然得到的、标注着古老精灵遗迹的藏宝图。它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正好在我们结束上一个任务,需要新的行动方向之时。上面的古老符号,连苏珊娜都只是半猜半懂,却精准地将我们引向了那个拥有超古代规则陷阱的峡谷。
然后是那陷阱。绝非普通魔物或寻常遗迹守卫所能布置。那篡改空间规则的力量,那诡异的“停滞”力场,那拥有“存在抹除”能力的惨白射线……它强大、古老,并且,它成功地将我们所有人,包括最强的罗兰,都逼入了绝境。逼到了必须有人牺牲,或者……逼到我不得不出手,动用那潜藏的、不属于圣女的力量的地步。
再然后,是罗兰。他身上,为何会恰好携带着那份名为“光暗共生”的上古契约卷轴?如此偏门、甚至被列为禁术的东西,他就像是专门为此行准备着。难道剑圣艾莉丝早已预料到我会力量失控?还是说……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是我自己。为了保护苏珊娜,情急之下动用了混沌的力量,导致了彻底的失控。这一步,看似是我的自主选择,但在那电光火石的绝境中,我真的有其他选择吗?眼睁睁看着队友死去?那不仅违背我的本性,也同样会引来无法解释的怀疑。
一环扣一环。
地图 -> 陷阱 -> 我的失控 -> 罗兰的契约。
这简直就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一个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大坑!从我们离开风蚀镇,不,或许从更早,从教宗指派我加入这支小队开始,这一切就已经在某种算计之中了吗?
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用这道契约将我牢牢控制住?还是有着更深层的目的?教宗知道多少?剑圣艾莉丝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罗兰……他知情吗?他是执行者,还是……同样是一枚棋子?
细思极恐。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比罗兰的斗气更加冰冷。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我此刻的愤怒和挣扎,在那些布局者眼中,是否显得格外可笑?
这种被无形大手操控的感觉,比那道物理上的距离枷锁更让我感到窒息。
队伍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微妙。卡尔曼和苏珊娜显然察觉到了我和罗兰之间异常的状态——那种被迫靠近,却又弥漫着冰冷隔阂的氛围。他们试图用各自的方式缓和。
一次扎营后,卡尔曼抱着鲁特琴,凑到我身边,挤眉弄眼地低声说:“嘿,圣女殿下,别太在意队长那张冰块脸。他就是那德行,跟他待久了你会发现,其实他这人……呃,除了脸冷、话少、不会笑、生活没情趣之外,还是挺靠谱的!”这毫无说服力的“安慰”让我哭笑不得。
苏珊娜则更体贴些,她会在我和罗兰不得不因为距离限制而同时出现在篝火旁时,主动找些关于植物、星象或者精灵传说的话题与我交谈,试图冲淡那份尴尬的沉默。蒂娜依旧安静,但偶尔,当我因为沉思而无意中靠近罗兰,导致体内力量平衡产生更舒适的变化时,会感觉到她那六芒星瞳孔从帽檐下极快地扫过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观察。
而罗兰,他依旧是那座冰山。对于我的冷漠,他全盘接受,没有任何表示。对于队友们试图缓和的举动,他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他只是履行着他的职责——指挥、战斗、守夜,以及,如同一个活体的锚点,维持着我体内那岌岌可危的平衡。我们就像两个被强行铐在一起的囚徒,为了各自的生存(或者任务),不得不忍受这尴尬的共生。
一天夜里,我再次从浅眠中惊醒,并非因为噩梦,而是体内力量一丝极其细微的、脱离平衡的悸动。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守夜的那个方向。罗兰背对着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一刻,看着他那孤寂而警惕的背影,我心中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物——有对自身处境的不甘,有对背后阴谋的警惕,有对他这个“狱卒”的怨怼,但竟然……也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试图否认的,对于这份短暂“稳定”的……可悲的庆幸。
我知道这平衡是假的,是建立在契约的枷锁之上。我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可能隐藏着更深的漩涡。但我更知道,在没有找到真正解决体内力量隐患的方法之前,这道枷锁,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立刻沉没的浮木。
我缓缓闭上眼睛,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
无论这是不是阴谋,无论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现在,我只能走下去。在这道光的枷锁与暗的囚笼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