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中那股令人窒息的规则之力仿佛仍残留在肺叶间。撤离至相对安全的丘陵边缘后,我们在背风处找到一个浅窄的岩洞暂作休整。洞内空气凝滞,每个人都沉默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卡尔曼习惯性地想拨弄琴弦活跃气氛,手指刚触到琴弦,却在看到罗兰冷峻的侧脸和我苍白失神的模样时,讪讪地收回了手。苏珊娜低头整理着箭囊,动作却比平时缓慢许多,目光不时忧心忡忡地落在我身上。蒂娜蜷缩在最深的阴影里,巨大的法师帽檐垂下,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身体的虚脱感尚未缓解,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正从灵魂深处悄然缠绕上来。那个卷轴……罗兰展开它时爆发出的光芒,那股强行介入、如同铁钳般扼住我体内暴走力量的无形之力……它带来的不是安抚,而是一种带着明确界限的、冰冷的“秩序”。一种将我牢牢框住的束缚感。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绪。夜渐深,当卡尔曼终于发出轻微的鼾声,苏珊娜的呼吸也变得均匀悠长,连蒂娜那边也只剩下书页被无形力量翻动的微不可察的沙沙声时,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悬在头顶的利剑。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跃动的火焰,牢牢锁定洞口那个如同磐石般的背影。

“罗兰。”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强压颤抖的冷硬,“告诉我,那个契约,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部。”

洞口的身影纹丝未动,仿佛早已与岩石融为一体。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挑战我濒临崩溃的神经。就在我几乎要再次开口,用更尖锐的言辞刺破这片沉默时,他清冷的声音,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传来:

“‘光暗共生契约’。并非治愈之术,而是上古遗留的强制平衡禁术。缔结者,命运轨迹将产生不可逆的交织,力量核心彼此锁定,存在距离限制。单方面,无法解除。”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后,也是最残酷的一句,“违背距离限制,将引发规则层面的反噬,力量失衡暴走,直至……自我湮灭。”

命运交织?力量锁定?距离限制?无法解除?自我湮灭?!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最后四个字,更是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你——!”极致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我猛地从地上弹起,体内那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力量因这剧烈的情绪冲击,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灰色的、不稳定的能量电弧在我周身疯狂跳跃、噼啪作响,搅动着洞内的空气,篝火被无形的力量压得几乎熄灭!

“你凭什么?!”我嘶声厉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谁给你的权力?!未经我的同意,将我绑上这种……这种奴隶般的枷锁?!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解开它!立刻!”我甚至能感觉到,眉心的两枚印记在疯狂闪烁,传递出撕裂般的痛楚,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我的怒火一同炸开!

罗兰终于缓缓转过身。跳跃的火光在他冰蓝色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却映不出一丝温度,只有一片冻结了万载的深寒。“当时,”他的声音平稳得令人发指,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有更好的选择?是愿意看着苏珊娜被规则抹除,还是愿意让你体内那明显不属于圣女的力量彻底失控,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他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我愤怒的屏障,直抵内心最深的恐惧。

暴露……

这两个字像拥有魔力,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沸腾的怒火如同被泼上冰水,嗤的一声,只剩下冰冷的、带着绝望的白烟。是啊,暴露。暴露我魔族的身份,暴露我这不伦不类的光暗同体。在那样的绝境下,结果只有一个——死,甚至比死更惨。

这份冰冷的认知,并未带来妥协,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屈辱!我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明明拥有力量,却被更强大的规则和形势困住,只能对着看守发出无能的咆哮。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软肉,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灵魂的战栗。

“距离限制……具体。”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

“契约会形成无形的领域。超出百米,反噬开始。距离越远,反噬呈倍数增强。极限距离未知,但结果……已知。”他的解释依旧简洁,却彻底堵死了我任何试探的退路。

枷锁。一道以我的生存为筹码,刻印在灵魂之上,以彻底湮灭为威胁的、绝对的枷锁!

那一夜,我如同被囚禁在无形的牢笼中,愤怒、屈辱、绝望、还有一丝可悲的、因为绝境逢生而产生的微弱庆幸,种种情绪像毒蛇般啃噬着我的理智,让我在冰冷的岩壁前,睁着干涩的双眼,直到洞外天色微明。

第二天,队伍继续沉默地行进。我刻意落在最后,与前方那个银灰色的身影保持着我能忍受的、最远的距离。那无形的枷锁仿佛化作了有形的锁链,一端系在我的灵魂上,另一端,就掌握在那个冷硬的背影手中。每一步,都像是在拉扯着这条锁链,提醒着我自身的处境。

一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在我脑海中滋生——试探它!看看这枷锁,到底有多坚固!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时,我借口需要方便,向着与队伍方向截然相反的一片茂密灌木丛走去。三十米,五十米……最初只是微弱的、仿佛灵魂被某种弹性物质轻轻牵扯的感觉。七十米,八十米……牵扯感逐渐加强,变成了一种明确的拖拽。当接近那个无形的百米界限时——

“呃——!”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燃烧着地狱火焰的巨手,猛地插进我的胸膛,攥住了我的心脏和灵魂,狠狠向外撕扯!眼前瞬间被猩红与黑暗交替覆盖,耳边是亿万只蜜蜂同时振翅的尖锐轰鸣!体内光与暗的力量不再是冲突,而是变成了失控的、试图从内部将我彻底撕裂爆炸的毁灭性能量!血管里奔流的仿佛是熔岩与冰碴的混合物,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眉心的印记灼烫得如同烙铁,仿佛下一秒就要连同我的头颅一起炸开!

这就是反噬!这就是违背契约的代价!比死亡更痛苦的、缓慢走向彻底湮灭的过程!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进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袍,却又在体内冰火交织的力量下迅速蒸发,带来一阵阵寒冷的战栗。

我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望向营地的方向。那个银灰色的身影,依旧静立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山。他甚至没有看向我这边,只是面朝着我这个方向,冷漠地、如同旁观一场实验般,见证着我的痛苦和挣扎。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和骄傲,都在这种绝对的、规则层面的碾压下,碎成了齑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

我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一点点、一寸寸,爬回了那个以他为中心的、令人绝望的百米界限之内。

当身体重新踏入那个范围的瞬间,那股几乎要将我撕成碎片的狂暴力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大手强行按捺下去,迅速消退,只留下仿佛被碾碎重组过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疲惫与冰冷。

卡尔曼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我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和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苏珊娜眼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解,轻轻扶了我一把。蒂娜的帽檐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又迅速回归原位,沉默得如同深渊。

而罗兰,自始至终,没有投来一瞥,没有一句询问。只是在所有人都准备好后,用他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宣布:“继续前进。”

我沉默地跟在队伍最末尾,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看着前方那个冷硬挺拔、仿佛永远不会有丝毫动摇的背影,所有的情绪——愤怒、屈辱、不甘、恐惧——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刻的、冰冷的认知,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这不是同伴,是看守。

这不是契约,是套在脖子上的、另一端握在敌人手中的绞索。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渺茫的、找到母亲并解决自身隐患的希望,我不得不低下头,忍受这道以死亡为刻度、刻印在灵魂上的枷锁,与这个强大而危险的勇者,维持着这段令人窒息的距离。

这份认知,像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寒冰,沉甸甸地坠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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