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雅很了解这种人。
毕竟，她昔日治下，第一魔界【血肉竞技场】里面，全都是这种性格的恶魔。
“欺下者必媚上”，这是对公主此类人最好的注解。当玛格丽特毫不掩饰对弱者的欺凌、践踏、侮辱，并永远试图压倒别人，逼别人臣服屈从自己时……
她便也默许了自己可以屈从于另一个无法掌控只能仰视畏惧的强者，任由其欺凌、羞辱、践踏，并从中体会到身为奴隶的“乐趣”。
要么做“主”，要么做“奴”。
玛格丽特公主眼中不存有中间态，一切关系都会被她异化成主奴关系，就像第一魔界那群恐魔血魔食尸魔。
——第一魔界实力强吗？很强！众口铄金的强，但在莉雅眼底，他们整体实力反而最弱。
不听命令，妄尊自大，盲目愚蠢，强大的表面实力下，是透进骨子里的懦弱。当莉雅征服第一魔界，举目望去，尽是匍匐于她的奴仆，难寻一位可用的战士。
但还是那句话，没得选。恶魔们各有各的缺点，倘若她眼底揉不进沙子，那就会陷入无魔可用的境地。
怎么办？
只能“相忍为国”了呗。
有时莉雅甚至觉得自己真正的天赋不是当魔王，而是废物利用、垃圾再回收。
“谢了，莉莉。”
将二选一的消息传递下去时，琼恩并未卸甲，他坐在台阶边，用厚铁包裹的手指轻按莉雅娇小的脑袋。
想起刚才，琼恩忽怅然，还好，还好刚才莉莉给自己解了围……
其实大家怕公主很正常。
想“折中”，也是常见的心理。
三个金币对地里刨食的尘民来说，确实是笔巨款。
琼恩都能理解，只是心底稍稍有些苦涩失落，如果可以，他当然更希望大家跟自己站在一起，永远不向贵族低头。
可他不过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冒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风险，陪自己无欲则刚呢？
能安稳，大家总是想安稳的。
“扑通。”
第一个人走到琼恩面前，忽然朝琼恩跪下，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琼恩讨厌这声音，他想站起，去扶，可疲累忽然席卷心头，昔日战无不胜的勇者，竟倦到撑不起如今这身厚重盔甲。
“勇者大人……”
那人抬起头，泪水糊面，又是一张饱经风霜不再年轻的平凡面容。浑浊怯懦的眼，像琼恩老家村口那头垂暮的黄牛。
“你干什么！你们长点良心吧！”乔纳森冲上来，恨不得踢死这个同乡。
琼恩赶紧摆摆手，打断乔纳森，他望向那人，和颜悦色，“没事的，我能理解……出去有住的地方吗？”
“能……能找……”那人眼眶渐渐通红，泪水鱼贯涌出，再也讲不出后面的话。
他又用力磕起头来，那“嗵嗵”声很响，回荡在琼恩骨髓里，像扎进去的针。
“老师，你带他去支钱吧，还有后面的。用了多少，记好账，公主会补。”琼恩冷静地作出安排。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后面有此意的人，自然也不会再犹豫。
第二个上来的是位老妇人，她倒是嘴快坦荡，磕了个头，便拍拍膝盖，悠然站起，直接和琼恩坦白：“勇者大人，您也别怪我们，我们命太贱，受不起公主殿下这个道歉。”
琼恩不言。
后面陆续来道别的人，大都是类似理由。不敢受公主道这个歉，抑或比起未知的以后，更渴望当下这三枚金币。
还有些目睹琼恩斩首城主，忽然特别怕他的，其中不少是乔纳森刚安排进某个部门，负责镇中事务的办事员。
大权尚还未在握，倒是先同情上了罗西城主，委婉表达城主情有可原，勇者不该杀人的，这样太绝太狠了。
他们拖拖拉拉、扭扭捏捏，莉雅看得分明——这是希望勇者让步，主动承诺将来不要再“滥杀”，并将他们一一挽留。
可惜琼恩是个不解风情的勇者。
而更多人，只是默默离开，就像他们默默地来。想道别，又不好意思。想留下，又迷茫前路。浑浑噩噩，如坠梦云，唯有那三枚金币摸起来还算真切，也是他们人生里唯一金灿灿的光芒。
这些，莉雅都还能理解，而那最后一种人，莉雅就没办法理解了。
相反琼恩倒是不怎意外，习以为常的样子。
“勇者大人，您生于帝国、长于帝国，帝国赐予您勇者之位，给予您如今的官职，您怎能悖逆君臣纲伦，折辱公主殿下？”
趁着台上空隙，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冲上台，他身穿长衫，体格硬朗，气得脸红脖子粗，咄咄朝琼恩逼问。
琼恩冲那名老人摆摆手，“老人家，您坐，先冷静冷静，别把身子气坏了。”
“我不坐！勇者大人！您大错特错了啊！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能为一群尘民道歉？”
琼恩忽怔，“老人家，您不是尘民吗？”
“什么尘民！”老人脸色涨红，气急败坏，“勇者大人！我说得不对您可以反驳我！您羞辱我做什么？我是恒历一三七七年帝国亲封的名誉骑士！如今是伦也村的村长！您别把我跟那群刁民相提并论！”
琼恩哑然一笑，他低头，忽觉有些讽刺。
“勇者大人，您食君禄，世蒙帝国洪恩，您这样折辱公主殿下，悖逆叛国，就不怕将来被我们这些忠直之人戳脊梁骨骂吗？”老人假作苦口婆心，实则句句追逼。
莉雅忍不住开口，“朋友救了你，你还要骂他？”
老人闻言，反而把背挺直，骄傲昂首，“不过一顿饭，怎能折我的腰？再说了，就算没有勇者，我也不会饿死，这算什么恩？”
“蠢猪！”莉雅白了这人一眼。
“莉莉，不要说脏话。”琼恩也失去和对方交流的欲.望，他无力摆摆手，示意老人下去。
老人却不为所动，像根旗杆，昂扬站在场上，时不时偷瞥公主玛格丽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老人背后，也逐渐冷汗涔涔。
【奇怪……公主殿下怎么还在发呆，她不应该感动万分，欣赏我的忠诚正直，将我收留做个老奴吗？】
老约克越想越心慌。
名誉骑士，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资本，也是他自诩脱离尘民的底气。
可惜，这个名号虽然荣耀，却无法带来高官和厚禄。就连这村长之位，也是靠他自己一步一步排挤走所有竞争对手，努力爬上去的。
他太想进步了！
六十岁，正是拼搏的年纪，别说做老奴了，哪怕是做天家的一条看门狗，为帝国尽忠，那也算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人生价值了啊！
硬凹姿势二十多秒，公主还没反应，老约克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忽然扭身转向，朝公主一个滑跪，义正辞严：
“公主殿下！您放心！天下多的是像老奴这样忠直明事理之人！倘若勇者敢折辱您！老奴就算血溅三尺！也要誓死保护公主殿下！”
玛格丽特终于回过神，她循声，莫名其妙望去。看清朝自己说话的人，是个脏兮兮的老头，顿时狠瞪一眼，满脸嫌弃。
“丑死了，谁要你保护？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