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约克猛抬头，浑目瞪大。
莉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她阴阳怪气，“嚯！名誉骑士被嫌弃了！好可怜呜呜呜~~~朋友快看！他好像一条狗哦！”
“莉莉，不要学魅魔。”
琼恩轻轻戳了下莉雅翘翘的小屁股。
玛格丽特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还是自己撞上来的发泄口，胸中憋闷郁气，顿时化作锋利如刀的刻薄话，倾泄而出。
她轻蔑扬起螓首，居高临下鄙视老约克，小嘴淬了毒一样持续开火：
“爬虫一样的垃圾！废物！也不瞅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保护我？就凭你也配？勇者随便弹下指头都能杀你，你有什么用？给勇者顺手宰了助兴吗？”
“你这种妄想一步登天的贱民，本公主见多了，真当本公主像你一样蠢吗？以为自己假模假样跳出来，说两句好话，本公主就会大发慈悲养着你，给你狐假虎威败坏我皇室名声的机会？”
“再说了……勇者哪里折辱本公主了？这只是本公主敬佩勇者为人，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给当地灾民施予一点小小的恩惠；愿意为千河领领主治下不严，导致罗西城主那样的贪官欺君害民，作一次小小的检讨。”
莉雅忍不住惊叹，“呦！朋友！这公主也不傻啊！”
被噗噗阴阳，玛格丽特脸一红，但还是坚持说下去，“总之——你们这些刁民，光会妄加揣测、挑拨我与勇者关系、投机取巧！来人！把这个又老又丑的脏东西给我拉下去砍了！”
风吹秀发，四周很静，没人理她。
“你们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玛格丽特气急脸红，她望向琼恩，语气中甚至透出一种朝长辈撒娇似的幽怨：
“琼恩，我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老约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骤红，心骤狠，想去拔公主佩剑，口中癫狂道：“公主殿下！老奴这就听您的！去把自己给砍了！”
“滚！”
玛格丽特头也不回，飞起一脚，直接将老约克踹下台去。
终于安静了。
她叹气，忠直明事理的人，天下自然是很多的，可再多的那些人，又有什么用呢？加起来也不如勇者重要。
比起这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庸徒，她更希望，高洁强大的勇者，向她奉上那珍贵无比的忠诚。
不过……
她现在已彻底吸取教训：来硬的肯定是不行了。
但没关系，征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并不止硬的手段，还有软的手段，便是过了那万仞山，也还有那千丝谷、温柔乡、锦绣河。
弱点可以变成优点，优点也可以变成弱点。
善良赋予勇者刚正不屈，拒绝诱惑与妥协的品质，令他能扛过所有威逼、谋害、利诱，可也会变成他最大的束缚，令他难以抵挡那些软刀子。
具体的话……
嗯……
算了！还是去问楠娜吧！
玛格丽特从来不为难自己，想不通的事，那就不想，去问擅长这件事的人。反正她是公主，身边从来不缺愿意献计的近臣，既然如此，还废那脑子干嘛？
养几个聪明绝顶的“自己人”做幕僚，一直都是贵族圈子里常见的决策保底手段，并不止玛格丽特一个人这样做。
夜色渐深。
老约克不知何时摸黑逃走。
尤娜用神术制造了一颗耀目光球，缓缓送上天空，将整个军营照得亮如白昼。
后来，又陆续有几波人来找琼恩道别，一个个地来，一个个离开，琼恩也好似恢复往日蓬勃生机，他站起，与那些人寒暄，关心他们今后的生活。
来人都纷纷惊叹勇者的大度，愧疚万分，自惭形秽，同时——也能更心安理得地拿金币离去。
圣人就是拿来崇拜的。
那枪就该指好人。
只有莉雅察觉到琼恩与往日细微的不同，品出他话里压抑的伤心，和微笑里那层装给自己看的坚强。
名为勇者的信念支撑起他，拼命压缩他的情感、融化他的欲.望，最终汇聚成汪洋，全都塞进那身如铁棺材般的盔甲里。
潮起，潮落，海天巍峨无际。
莉雅知道，自己该给勇者降降压了。小孩子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憋坏，因为他们尚不知晓呐喊的意义。
“朋友！朋友！”
莉雅像玩门帘似的拨弄勇者面甲，拨上又拨下，故意遮挡琼恩窥望人间的视线，令他眼底只剩下自己。
“怎么了？莉雅？”
琼恩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噗噗身上，不知不觉，他已越来越关心莉莉，也更在意莉莉。
“好无聊，陪莉莉出去玩吧！”
莉雅坐在琼恩头顶，两条粉白纤细小腿轻悠晃荡，纤若初笋的雪足刚好遮在琼恩眼前，像黑洞般吸引着他，也暂时带走他的感伤。
“好。”琼恩点头。
勇者是不能逃避的。
可有时候，他其实也想要别人送来一个理由，帮自己暂时歇一歇。
雨下得依然很大，如天河倒倾，星眸垂泪，可对噗噗来说这却是个好天气。
琼恩默望莉雅赤足踩在浅洼里，时而跳来跳去、时而嬉水游泳的活泼可爱模样，他忽然也觉得——今晚雨声真美。
莉雅天真烂漫地笑，琼恩也跟着一起笑。
“我们玩什么？莉莉？”他温声问。
“我们来比谁尿得远——诶呀！”莉雅还没说完，就被琼恩严肃戳了屁股。
“不要跟着《魔王笑话》学奇怪的事……毕竟，毕竟……噗呲~~”琼恩板起脸教育，话未说完，却是没绷住，低头捂着脸，忍俊不禁。
“为什么！比谁尿得远很奇怪吗？”
“这不只是奇怪的问题……你是噗噗，你没有小啾啾的。”
“诶~！莉莉没有的吗？”莉雅故作夸张震惊，表情既幻灭又动摇，她低头，迅速瞟了眼，然后“啪叽”一声，躺那儿不动了。
“莉莉？莉莉？”琼恩伸手轻戳。
“别理我~~~呜呜呜呜~~~莉莉不活了~~~莉莉没有小啾啾~~~呜呜呜呜~~~”莉雅故意装哭。不得不说，噗噗装哭可真是得天独厚，那泪哗啦啦流的，比雨都大。
“没关系，我们可以玩别的，玩别的嘛。”琼恩赶紧安慰。
“玩什么？”莉雅又坐起来。
“嗯……打水漂？”琼恩回忆自己稚童时的游戏。
“好呀好呀！”
莉雅跟着琼恩来到河边。
“这是石头，这是水。”
琼恩指了指左手石头，又指了指面前大河，平捏石头，轻轻一甩。
“咻——”
石头以完全笔直的轨迹擦水而过，径直撞上几十米外的河对岸，最终沉闷炸响，烟尘四起。
“好了，现在你可以挑战九百连跳了。”
“……”
莉雅嘴角微微抽了两下。
说起来，这还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玩，前世她在北方城市长大，根本没河，游泳池比下饺子都挤，自然玩不了这个。
这一世……魔界就更不用提了。
莉雅双手抓起一颗“巨石”，这块石头对人来说刚刚好，对她来说却有些大了，她走到河边，以丢保龄球的姿势往前一扔，“扑通。”
零跳。
“不好玩！不好玩！不好玩！”莉雅涨红脸，气得跺脚蹦来蹦去。
早就在等这幕的琼恩捧腹哈哈大笑。
“玩我的！玩我的！”莉雅提议。
“好，玩什么？”
“五子棋！”
“五子棋？”
“是魔王笑话里的游戏，很好玩的，我教你呀！”
毫无疑问，智力游戏苦手的琼恩一败涂地，直到他将五子棋游戏提升了一个维度——开始偷偷用魔法换莉雅棋子的颜色。
莉雅终于发现，然后气笑了，“怎么还玩技能五子棋的！”
“你也没说不能用魔法啊。”琼恩无辜摊手。
“作弊！作弊！”莉雅叉腰嚷嚷，“作弊要受罚！”
“好好好，受什么罚？你定喽。”琼恩歪起脑袋，陪莉雅胡闹。
“嗯……哭？”莉雅玉指划过唇沿，她若有所思。
“哭？”
“莉莉还没见过朋友哭嘛~”莉雅故意撒娇，想引导琼恩把刚才积压的委屈发泄出来。
可琼恩努力了很久，最后还是扑哧一乐，认输摇头，“不行，我哭不出来，哭好难的，从我八岁起，我就几乎没哭过了。”
“那好吧。”莉雅沮丧。
她低头沉思许久，又欢脱：“那玩点别的，比如说，嗯……井字棋？”
“能不玩棋吗？”琼恩揉着鼻头苦笑。
“诶呀！这个简单！这个简单！”莉雅拉着琼恩开始在河滩上划线。
不知不觉，月亮眨了七八次眼。
不知不觉，弯弯扭扭的井字格填满了河边。
莉雅终于玩累了，她躺在琼恩身上睡觉，顽强的勇者卸下头盔，拆去一件件甲胄，他留出自己最暖和的腿间，给小家伙躺。
小家伙乖乖静静趴在他膝弯，呓声安详。
静下来，琼恩背靠河礁，又开始不着调地胡思乱想，他想起家乡，想起军中刻苦，想起最初成为勇者时的紧张和兴奋。
他想起临出征前，自己抬起右拳，与战友一起宣誓：“英勇无畏！尽忠报国！”他想起自己骑在马上，回眸望那远方的夕阳，心中豪气冲云。
他想起他曾立志让全天下每一个人都幸福。
可他又想起刚才那些不该想的事——想起那些人磕的头，想起那些人匆匆逃走的背影，想起他们那些话，还有他们的避之不及。
想起指责，想起劝说，想起那些有口难言的无奈，想起那些忘乎所以的贪婪。
不该怪任何一个人的，他知道，他能理解的，他真的理解。他原以为只要找到理由就够了，可到头来，失望还是失望，委屈还是委屈。
琼恩低头，看着莉莉。
他忽然又想起莉莉刚才努力逗自己笑的可爱样子。
想起她陪自己玩沙画、打水漂、井字棋……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耳边，说“莉莉会陪着你，永远永远”。
英勇无畏的勇者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大男孩，他捂着脸，肩膀轻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慢慢那声音开始哽咽，“咯咯”也变成死命压抑的“呜呜”，指缝间渗出水珠，或许是雨水，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只有风清楚。
嘀嗒，嘀嗒，雨珠刚落到莉雅头顶，瞬息间便被吸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世间流淌过。
一股比过去足足多了好几个数量级的勇者魔力涌入莉雅体内。
可莉雅竟然并不高兴，反而有些难受，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品尝勇者的眼泪。
毕竟……
【这魔力，真的好苦啊。】
莉雅睫毛颤动，她垂眸幽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