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观众都是这起审判的公证人。

头颅咕噜噜滚落，鲜血喷起，染红琼恩身上明亮厚重的盔甲。滴流的血液淹没甲面倒影中的残阳，令琼恩像个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魔神。

鸦雀无声。

只有乔纳森老泪纵横，不由自主去抓旁边两个儿子的肩膀，抓得很用力。

即便报过仇，那些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开口笑了。替死人伸冤，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帮活人告别。乔纳森心底绷紧的阀门，终于在这一刻骤崩，将压抑数日的全部哀痛倾泄而出。

他捂住脸，从嘴巴空张，到泣不成声。

几滴血也溅到莉雅身上，她嫌弃“滋”走，倒也不觉得血腥。毕竟她亲手处刑过的人，远比琼恩多。

她坐在琼恩肩头，像少女坐着晃动的秋千，趾高气昂、又居高临下地望那位早就被她记在小本本上的公主，欣赏对方眼底惊恐与慌乱。

玛格丽特已经被吓傻了。

她不敢想象，琼恩竟然真的敢动手，对贵族动了手！对帝国正官动了手！

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直到真正的死亡威胁迫近，她才察觉自己抖若筛糠的臂膀、发软站不稳的双腿、升不起一丝反抗勇气的意志，有多软弱可笑。

她心底最强烈的想法，竟然是想父皇了。

她想起小时候被父皇搂在怀里，几个哥哥羡慕地望自己；她想起父皇让几个哥哥下放去做辛苦的底层职位，却只把自己留在身边。

那时候多温暖啊，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淋这冷到彻骨的雨，不用面对琼恩这个坏到透顶的男人。她可以永远做一个骄傲任性的小女孩儿。

鲜血在琼恩脸上划出红疤。

那张俊俏阳光的脸，落在玛格丽特眼底，头一次是如此阴森恐怖。

琼恩忽然抬头，朝公主望过来，四目相对，他冰冷的眼底毫无爱慕与怜悯，只有最纯粹的勇者意志。

那刻，玛格丽特感觉自己心脏几乎被一只大手捏住，胸停跳、血停流、气停出——这是刻在骨子里的，食草生物对食肉猛兽的由衷畏惧。

“别……别杀我……琼恩……我是你未来的妻子啊……”

求饶的话，很自然而然就脱口了。

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

更荒谬的是，她本以为这句话应该让她恶心，毕竟过去每一次想到要嫁给尘民，她都反胃难堪，耳边仿佛有一万个人在嘲笑。

但这次……她心底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就应如此。

——直到她在那只噗噗眼底察觉一种人性化的讥讽。

如冷水浇头。

玛格丽特这才浑身僵住，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丢失了多少皇家颜面。

“公主殿下。”琼恩缓缓开口，“你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吗？”

“我可以补偿他们每人两个金库伦……不，三个！”玛格丽特匆匆说出这句话，仅仅这样，就已耗尽她因羞耻燃起的最后一丝勇气。

台下洛奇眼睛骤亮，他欲开口，下一秒，就被旁边的乔纳森一拳锤中脑袋。“你们长点儿良心吧！”乔纳森低吼。

他这声低吼，也喝止了人群中许多其他蠢蠢欲动的人。

可这一幕被玛格丽特收入眼里，她忽然笑了，心底一下子轻松起来。

那种将尘民拿捏在手、可以操纵一切的掌控感，终于唤回她心底躲藏起来的踏实和自信，她又恢复高傲，抱胸讥诮问琼恩：

“琼恩，你往台下看看吧，并非我不想道歉，而是相比我这微不足道的认错，大家更想要切切实实的金币。”

“皇家颜面不可损，琼恩，你代表他们审判我，不应该替他们多考虑考虑吗？”

“我已经很有诚意了。这是我作为公主，对这群子民毫不吝啬的仁慈。”

琼恩闻言微怔，他脖子木然回扭。

寂静无声，台下不言，可那一双双眼睛，透露着连他也能辨认清楚的晶亮感情。

害怕退缩的人。

渴望金币的人。

为皇室受辱而愤怒的人。

以及……畏他如虎的人。

三枚金币，丰年好景时二十亩肥田一年的收入，哪怕去坊市买粮，都足够五口之家饱足整年。他其实理解的，很多情绪，他都理解的。

他甚至能听到大家心底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

【算了吧，她是公主，得罪她，大家以后日子怎么过呢？】

【琼恩，你不要意气用事。】

【琼恩，你不要……太自私。】

莉雅忽然蹦起来，跳到琼恩头盔上，她喜笑颜开：

“朋友！这个好！”

琼恩呆住了。

“朋友！公主这个提议很好呀！”莉雅顾目望去，扫过台下，“想要道歉的，继续等道歉！想要金币的，现在就可以找公主领金币！然后离开镇子另谋出路啦！”

琼恩皱眉，陷入沉思，这时，莉雅跳下来，抓住他耳朵说：

“朋友，每一只噗噗都要旅行，跳很远的路，碰到很多只噗噗，有些会变成朋友，有些也会不再是朋友。不要忧虑太多啦，交朋友是为了开心呀！”

“我明白了。”琼恩笑笑，忽然也醒悟过来这个道理，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什么神明，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能为大家讨来一个选择，已经很好了。

“不是，你等会儿！”玛格丽特一呆，她抓狂开口，“我没同意！我还没同意啊！”

她花这笔钱就是为了不用道歉丢脸！结果被这只臭噗噗一搅和！她不只要花钱！还要给剩下的人道歉！

——那她图什么？

——做慈善吗？

“朋友！莉莉想玩蹦床了！”莉雅吓唬地朝玛格丽特一瞪。

公主殿下惊恐地捂住屁股。

“好！我给！我给！我全都给总行了吧！”她赶紧求饶。

琼恩有多宠这只臭噗噗，她是知道的，万一大庭广众下再被琼恩捆起来，给噗噗当蹦床，帝都小姐妹们能笑话她一年！

“不。”

莉雅却打断，她义正言辞：

“莉莉和琼恩才不是强盗！不要全给！这是选择！是选择道歉！还是选择金钱！是做莉莉朋友！还是做公主朋友！”

“你有病吧！”玛格丽特快崩溃了，给钱她都不要？这臭噗噗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跟臭精灵一样讨厌！

琼恩却也认同这个说法，他点点头，“没错，就按莉莉说的办。”他直视玛格丽特，那肃冷的目光刺得玛格丽特心一跳。

重剑斩首城主的那幕、鞭子抽打大腿的那幕、琼恩愤怒瞪向自己的那幕……许多场景忽然回溯，在玛格丽特脑海里闪，快速地闪，晃得她头晕。

害怕、仰视、委屈，许多情绪交织，玛格丽特心底如打翻了五味瓶。

她忽然想到阿楠娜那个“假上.床计划”。初.夜啊，就算是假的，自己竟然要和这样一个男人扯上关系吗？

不知为何，她脸颊竟升起淡淡粉晕。

“行、行吧。”

玛格丽特低头，喏喏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