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像鉴赏一件易碎的古瓷般审视晴娜,不放过任何一道细微的釉裂。
莫蒂有午后小憩后,倚在窗边软榻上翻阅杂书的习惯,手边总会放一盏温度适中的清茶,茶叶是特定的雨前龙井,水温需得滚水稍凉片刻再冲。这习惯府中下人皆知,但能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唯有她的贴身侍女。
可最近几日,莫蒂发现,每当她醒来,那盏茶总会在她伸手可及的位置,温度、香气,分毫不差。起初她并未在意,直到一次她提前醒来,恰好看见晴娜正小心翼翼地提着小小的银壶,往她的茶杯里注入刚好八分满的茶水,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妹妹?”莫蒂轻声开口。
晴娜吓了一跳,手一抖,几滴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小片。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慌忙放下银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绞着手指:“姐姐醒了?我……我看姐姐快醒了,就……就想帮姐姐把茶续上。”
莫蒂看着她手背上的红痕,又看了看那杯恰到好处的茶,心中了然。这不是帮忙,这是标记,是宣告——看,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习惯,我比任何人都能照顾好你。
她没有点破,只是拉过她的手,用帕子轻轻蘸去水渍,语气温和:“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仔细烫着。”
晴娜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抬起眼,目光灼灼:“不,姐姐的事,我想自己做。”那眼神里,有固执,有满足,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类似的事情接踵而至。
莫蒂惯用的熏香,是冷梅混着雪松,清冽中带着疏离。这日,她在晴娜身上嗅到了一丝极其相似,却又因少女体暖而显得柔和几分的香气。她尚未开口,晴娜便献宝似的拿出一个自己缝制的香囊,针脚歪斜,绣着稚嫩的梅枝,怯生生道:“我……我依着姐姐常用的香气配的,味道可能不对,姐姐别嫌弃……”
那香囊粗糙,与莫蒂所用天差地别,但那份试图在气味上与她“同步”的心意,却让莫蒂心底泛起寒意。她笑着收下,赞了句“妹妹有心了”,转身却将那香囊收进了箱笼深处。
更让莫蒂感到不适的,是晴娜的“学习”能力。女先生教授的诗词,她起初理解得颇为艰难,但不过月余,竟能磕磕绊绊地背下不少莫蒂平日喜欢的句子。她并非死记硬背,而是在莫蒂看书、赏景,甚至只是凝神静思时,她会“恰好”出现,带着纯然的崇拜和求知欲,询问那些诗句的深意。
莫蒂讲解时,她会听得极其专注,眼神一瞬不瞬,仿佛要将莫蒂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解读时细微的神态变化,都贪婪地吸纳入自己的骨血里。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比如柳氏在场时,她会“无意”中吟诵出那句诗,并附上莫蒂曾给出的注解,引来柳氏惊喜的赞叹:“我们晴娜真是进益了!这诗解得颇有灵气,倒有几分你姐姐的风范了!”
每一次,晴娜都会羞涩地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然后飞快地瞟莫蒂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在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她在学你!她连你说话的神气、看书的姿势都在学!】 莫小雨的声音带着毛骨悚然的惊惧,【她是不是想把你吸干,然后变成你?】
莫蒂沉默着。她看着铜镜中自己冷静的面容,又透过窗棂,看到院子里正对着她窗口、笨拙地模仿她平日侍弄花草姿态的晴娜。那不是仰慕,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侵蚀和覆盖。晴娜不是在成为自己,她是在拼命将自己塞进“莫蒂的妹妹”这个她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完美模子里,试图消除一切差异,达到一种她所渴望的、绝对的“一体”。
这种令人窒息的“同步”,在一次意外中达到了令人心惊肉跳的高潮。
莫蒂因夜里贪看杂书,不慎感染了风寒,咳嗽了几日,喉咙肿痛,声音沙哑。柳氏请医问药,嘱咐她好生静养。
那几日,晴娜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莫蒂床边,喂药、拭汗、更换额上的帕子,无微不至。她的担忧真切得令人动容,甚至夜里都坚持睡在莫蒂外间的榻上,稍有动静便会惊醒。
然而,就在莫蒂病情好转,咳嗽渐止的前一天,晴娜竟然也开始轻微地咳嗽起来,嗓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她对着担忧的柳氏和莫蒂,怯怯地解释:“许是夜里守着姐姐,不小心着了凉……”
柳氏不疑有他,连忙也让大夫给她诊脉。
莫蒂靠在床头,看着不远处因为“可能也染了风寒”而显得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晴娜,心中一片冰封雪原。
是巧合吗?
还是连生病,这种带来痛苦和脆弱的事情,她也迫不及待地要“共享”?也要以此来证明她们之间的“紧密相连”?
她精心构建的“关怀”,日夜不停的“投喂”,最终豢养出的,究竟是一个依赖她的妹妹,还是一个试图将她的一切,连同病痛一起吞噬、融合的……共生体?
画皮易,画骨难。而晴娜,似乎执意要描摹的,不仅是那张相似的皮囊,更是皮囊之下,她所以为的、属于莫蒂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次心跳。
更了三章,快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