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弹幕瀑布一样冲刷而下,粉色的爱心和露骨的赞美几乎要淹没摄像头前那张精心雕琢过的脸。

“小柒老婆美哭了!”

“这真的是男孩子吗?我不信!这分明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女朋友!”

“老婆笑一下,我立刻刷穿礼物墙!”

柒柒——网络上是,现实里也被熟人这么叫惯了——对着摄像头比了个心,嘴角牵起一个练习过千万遍、弧度完美恰到好处的笑,嗓音刻意放得软糯:“谢谢哥哥们的礼物~但是要量力而行哦,能来看小柒,小柒就已经很开心啦。”

他穿着日系学院风的制服,裙摆蓬松,假发卷曲柔软地搭在肩头,眼妆闪亮,滤镜柔和得恰到好处,将他本就清秀的轮廓打磨得几乎毫无瑕疵。确实,比许多女孩子还要精致漂亮。

下播的提示音响起,柒柒脸上那训练有素的、甜得发腻的笑容瞬间垮塌,只剩下浓重的疲惫。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电竞椅背上,揉了揉因为长时间戴美瞳而干涩发红的眼睛。桌上是散乱的化妆品、各种款式的假发,和吃了一半的外卖盒子。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遮光帘,将午后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只有电脑屏幕和环形补光灯散发着冰冷的人造光晕,映亮这一方混乱又逼仄的天地。空气里混杂着粉底液、香水和外卖油脂的复杂气味。

每天都是这样。下播的那一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所有为了迎合镜头和粉丝而强行撑起的精气神瞬间泄掉,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需要不断填补才能维持光鲜的壳子。

他踢掉脚上的玛丽珍鞋,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起身准备去卸妆。高强度直播了快六个小时,脖子僵硬,腰背酸疼,脸上厚重的粉底和假睫毛更是闷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很突兀的一声“叮咚”,在寂静的、只有机箱风扇轻微嗡鸣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柒柒动作一顿,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点,谁会来?他没点外卖,也没约快递。也许是物业?或者是敲错门的?

他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惨白的光冷冷地照着。

搞什么?恶作剧?他嘀咕着,准备转身回去。

视线下垂,却瞥见门缝底下,安静地躺着一个扁平的、深褐色的纸板包裹。

没有署名,没有快递单,没有任何标识。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巴掌大小的硬纸盒,像是被人随手塞进来的。

柒柒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悄然爬上脊背。他迟疑了几秒,还是弯腰捡起了那个盒子。

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摇晃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硬物碰撞的嗒嗒声。

关上门,反锁。他拿着盒子回到电脑桌前,就着屏幕的光,仔细打量。

纸盒的质地粗糙,边角有些磨损,像是放了很久的老物件。封口处用一种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迹般的蜡封着,蜡上压着一个古怪的印记,像是一只扭曲的眼睛,又像是一个无法解读的符文。

谁寄来的?粉丝礼物?通常粉丝礼物都会寄到公司,由助理筛查后再转交,而且肯定会贴有详细的快递信息。这种直接塞进门缝的……

他拿起手机,点开几个熟悉的粉丝群和经常送礼物的土豪粉私聊窗口,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圈,所有人都表示不知情。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他心里轻轻挠着。那诡异的蜡封和空白的盒面,散发着一种不祥又诱人的气息。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忍住。找来找去,没找到裁纸刀,干脆拿起桌上一支用来画眼线的尖锐刺针,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暗红色的蜡封。

蜡封很脆,轻轻一撬就碎裂开来,露出底下纸盒的接口。

他屏住呼吸,掀开了盒盖。

盒内是黑色的丝绒衬垫,中央静静躺着一张面具。

一张黑色的半脸面具。

只覆盖鼻梁以上到额头的部分,露出眼睛和下半张脸。材质看不出来,非金非木,非皮非塑料,是一种极致的、吸光的哑光黑,盯着看久了,仿佛视线都要被那片深邃的黑暗吞噬进去。面具的边缘线条流畅得惊人,弧度精巧,工艺精湛得不像现代流水线的产物。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黑。

除此之外,盒子里再无他物,没有纸条,没有说明,什么都没有。

柒柒拿起面具,触手冰凉滑腻,像触摸一块被深井水浸透多年的玉石,那寒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重量比想象中要轻,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他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这面具透着一股邪门的美感。那黑色太纯粹了,那弧度太贴合了,简直像是……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戴上试试?

作为男娘主播,假发、妆容、甚至偶尔为了效果用的局部饰品面具,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对往脸上添加东西并无心理障碍,甚至有种职业性的跃跃欲试。

这面具的质感……戴上去直播,效果一定很炸裂。暗黑系哥特风?还是那种带有神秘气息的……

他被这个想法攫住了。几乎没怎么挣扎,那冰凉的、滑腻的面具就已经凑近了脸。

对着手机屏幕的黑屏反光,他比划着位置,将面具轻轻扣在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上。

难以置信的贴合!

冰凉的触感紧贴皮肤,严丝合缝,仿佛第二层皮肤。眼眶的开孔恰到好处,视野毫无阻碍。那极致的黑,与他白皙的皮肤、精心涂抹的亮色唇釉形成了强烈的、近乎妖异的对比。

屏幕黑屏的反光里,映出一张模糊而诡异的脸。下半张脸是精心雕琢的甜美可爱,上半张脸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哑光的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被强行拼接在一起,产生一种惊心动魄的冲突感。

太特别了!太有冲击力了!

柒柒的心脏砰砰跳起来,是那种发现了新奇玩具、找到了流量密码的兴奋。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内构思配套的妆容和衣服——黑色蕾丝?皮革束腰?哥特洛丽塔裙?

他对着“镜子”歪头,尝试做出几个表情。面具完美地随着他的肌肉移动,没有丝毫移位或不适,就像长在了上面一样。

好了,试戴结束。该摘下来了。

他伸手,指尖抠向面具的边缘,准备像摘掉平时用的那些饰品一样把它取下来。

光滑。

指尖触碰到面具边缘,那滑腻的材质和无比贴合的角度,竟然让他无处着力!

他稍稍加力,指甲试图卡进面具和皮肤那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

抠不动。

那面具像是已经和他的眉骨、鼻梁、颧骨彻底粘合在了一起,或者说,像是从他自己的皮肤里生长出来的黑色骨骼,浑然一体。

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慌,像初春的冰裂,悄然在他心底蔓延。

他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可能是角度问题或者太贴合了。他换到化妆镜前,凑近了明亮的LED灯圈,仔细去看面具和皮肤相接的那条线。

没有线。

灯光下,那哑光黑的面具边缘,竟然像是……像是微微陷进了他的皮肤里,或者说,他的皮肤微微隆起,包裹住了那一道极细的边缘。两者之间的过渡自然得可怕,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缝隙!

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之前的兴奋和好奇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两只手一起上,手指因为慌乱而有些颤抖,用力抠刮抓挠面具的边缘,指甲甚至在他自己太阳穴和眼周娇嫩的皮肤上划出了红痕。

疼。

皮肤被指甲划破的细微刺痛感传来。

但那面具,纹丝不动。

它安静地、紧密地、残酷地贴合在他的上半张脸上,那极致的黑沉默地嘲笑着他的徒劳。那冰凉的触感不再舒适,反而像是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寒冰,死死地冻在他的颅骨上。

“呃……搞什么……”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开始用尽全力,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狠狠地掰扯!

额头和眼周的皮肤被拉扯得变形,剧痛传来,感觉再用力下去,整块脸皮都要被撕下来了!

面具依旧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它长在了上面。

不。

是“咬”住了。

这个词凭空跳进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恐惧。

他猛地站起来,冲进洗手间,拧开最亮的灯,扑到洗手池的镜子前。

明晃晃的灯光下,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下半张脸,是他熟悉的、今天直播时画的甜美妆容,樱唇因为惊恐而微微张开。而上半张脸,则是一片平滑的、毫无特征的、吞噬光线的哑光黑。那双他每天精心描画、被粉丝夸赞为“藏着星星”的眼睛,从两个规整的孔洞里看出来,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慌乱。

诡异。割裂。像是个失败的实验品,像是个可怖的小丑。

“不……不!拿下来!给我拿下来!”他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变调刺耳。他打开水龙头,用手接了冷水拼命泼在面具边缘,试图用水润滑,或者让它“收缩”?

没用。水珠顺着光滑的面具表面滚落,甚至无法浸湿它分毫。

他又去找卸妆油、酒精、甚至是洗洁精,疯狂地涂抹在边缘,试图溶解可能存在的粘合剂。

徒劳。无论他用什么,那面具都毫无反应,它和皮肤之间仿佛不存在任何外来粘合剂,它就是……就是“长”死了。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直到额角眼眶周围的皮肤全部红肿破皮,火辣辣地疼,手指也因为过度用力而酸痛发抖。

镜子里的那张脸,因为一半的漆黑和一半的狼狈哭喊,变得更加丑陋和恐怖。

他终于脱力地沿着冰凉的瓷砖墙滑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裙子刺激着皮肤,但他毫无所觉。巨大的、绝望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挤压得他无法呼吸。

怎么办?

永远拿不下来了?

就要顶着这张诡异的脸过一辈子?

直播怎么办?生活怎么办?怎么见人?

恐慌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淹没了他。他蜷缩在洗手间的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眼泪终于冲垮了堤坝,混合着花掉的妆容和额角渗出的血丝,狼狈地淌了下半张脸。呜咽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破碎而绝望的喘息。

他就这样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经纪人莉姐的电话。

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颤,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手指颤抖,迟迟不敢接听。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催命一般。

他深吸好几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但开口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喂?莉姐?”

“柒柒?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生病了?”莉姐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没事,”柒柒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定,“刚睡醒,有点鼻塞。”

“哦,没事就行。跟你确认下明天晚上的直播时间,八点黄金档,平台给了个好推荐位,你准备个劲爆点的主题,好好表现,冲一波热度。”

直播……明天晚上……八点……

每一个词都像锤子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直播?!

“莉姐……我……”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死死咽了回去。怎么说?说自己手贱戴了个摘不掉的面具?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精神病吧!而且合同……违约金……他根本赔不起!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事说事。”莉姐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

“没……没什么!”柒柒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尖细,“放心吧莉姐!明天……明天我一定准备好!保证效果好!”

他飞快地挂了电话,像是扔掉一个烫手山芋。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缓缓滑坐回去。

逃避没有用。

现实的问题冰冷而残酷地摆在面前。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镜头里,那张半黑半白、半妖半诡的脸,正用一种惊恐欲绝的眼神回望着他。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站起身,翻出家里最大的一个墨镜戴上。墨镜很大,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但在边缘,那哑光黑的面具边缘依旧顽固地露出来一点,与皮肤相接的地方红肿不堪,异常扎眼。

他又翻出一顶鸭舌帽,压低帽檐。

这样……勉强能遮住一些吧?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看……

他需要出去,需要找人帮忙,需要去医院!也许医生有办法?用专业的工具?麻醉?甚至手术?

对!手术!总有办法的!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他抓过口罩和钥匙,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家门。

傍晚时分,小区里人来人往。下班放学的,散步遛狗的。

柒柒低着头,帽檐压得极低,墨镜口罩全副武装,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木乃伊。他快步走着,尽量避开人群,身体僵硬,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这多半是心理作用,但那面具紧紧包裹着上半张脸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异常。

“诶?柒柒?出去啊?”一个熟悉的邻居大妈迎面走来,笑着打招呼。

柒柒身体一僵,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更快,几乎是小跑着擦肩而过。

身后传来大妈略带疑惑的自语:“这孩子……今天打扮得可真怪……”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好不容易冲到小区门口的药房,他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这种大药房的店员未必懂,而且人多眼杂。他需要去诊所,或者医院。

他招手打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最近的中心医院。”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一个大晚上戴墨镜口罩帽子的年轻人,确实可疑。

柒柒如坐针毡,全程紧紧靠着车门,扭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不敢和司机有任何视线接触。那面具冰冷的触感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异类身份。

医院挂的急诊外科。

值班的男医生看着他那副全副武装的打扮,皱起了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柒柒颤抖着手,一点点摘掉帽子、墨镜、口罩。

当那张一半妆容花掉、一半漆黑面具、边缘红肿破裂的脸完全暴露在明亮的无影灯下时,饶是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也明显愣住了,眼神里闪过震惊和错愕。

“这……这是……”医生凑近了些,戴上了手套,“什么东西?颜料?特殊的化妆品过敏?胶水?”

“面…面具……”柒柒的声音抖得厉害,“摘…摘不下来了……医生,求你,想办法帮我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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