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手臂传来的、那细微又压抑的颤动,令莉雅能感受到:琼恩心底有多悲伤和愤怒。
某种意义上,她倒是能理解琼恩的情感——甚至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能理解琼恩的情感。
同样都是种族中手握力量且最出色之人;同样都想为这个种族做些好事;同样都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剖开那些锦绣粉饰的伤口,去窥视内里啃噬腐肉的脓蛆。
区别只是勇者还小,心智纯朴,更善良也更相信光。
而她早就是个老政客了,只想作为野心家,利用魔族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多余的,她不想考虑,也考虑不到。
——可谁还没有个相信光的时候呢?
思虑流转,莉雅忽然有些可怜勇者,只是怜心刚起,她又讽然失笑,心想自己大概真的是疯了,竟然可怜这位将自己细细砍成臊子的宿敌。
不过……管他呢!
前尘旧事非好梦,恩怨成败醒来空!既然如今自己是只噗噗,那就做好噗噗该做的事!
放空大脑,顺从本能,莉雅手臂融化,分出一缕噗水,静静流进那铸铁臂铠里,钻入琼恩攥紧发抖的右拳。
琼恩被那温柔的触感一冰,大脑忽然空白,他回过神,扭头望莉雅,眸中迷茫、伤感、决心,如星河咏璨,前所未有的复杂。
“朋友!”
莉雅依偎他的脸颊,秀眸微闭,轻声慰:
“不要寂寞,不要悲伤,莉莉会陪着你,永远永远……”
——就当是撒一个小谎吧!
反正她这辈子早已听过不知多少谎话,也亲口说过不少谎话。
莉雅的话流入勇者耳中,像一缕冰凉又温柔的风。琼恩挑眉,忽灿灿笑了起来,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摸莉雅湿嫩的小脸。
彼时尤娜和罗西城主还在争吵。
琼恩也不言语,只是听,把每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听。
忽然罗西城主一顿,他冷笑道:“差点让圣女你给带偏了,我跟你吵来吵去做什么?浪费时间!”
说完,他望琼恩,扬了扬手中账本,挑衅道:“勇者大人,你既然这么正义,何不拿着我手中的账,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去和帝国里最肥的三条豺狼斗上一斗呢?”
尤娜也回头劝,“琼恩,你别听他的。他根本没安好心,他就是想教唆你与所有人为敌,好报他那个畜.生儿子的仇!”
死去的儿子被骂成畜.生,罗西城主面色闪过愠怒,但他强忍下来,只是笑呵呵道:“我只是告诉勇者大人,这世界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岁月静好。”
“可也绝没有你描述中那么烂到透顶!”尤娜又插话。
“够了。”琼恩无力摆摆手,打断两人争吵,好与坏,对与错,他今天已经听太多太多了,听得他头昏脑胀,愈发辨不清真假是非。
罗西城主说贵族不救灾是为了逼灾民卖儿卖女,从中攥取利益,狠赚一笔。
尤娜却说那只是因为市政署账上没钱,拨款发不下来,爱莫能助。
罗西城主说教会贪.污拨款,故意修质量差的大坝,才导致十二个村子被淹。
尤娜却说是拨款紧张,没办法,教会上下几百张嘴,每个都要喂,剩下那点儿钱,根本买不起多好的材料,他们已经尽力了。
罗西城主说教会和帝国纵容商人发国难财,刻意压价,不只贱买土地,就连贱买奴隶付的粮食,都是陈谷旧货。
尤娜却说商人逐利,奸滑是天性,他们又管不住,管得狠了,万一以后商会不来了怎么办?各地还要靠商人流通财货、交税填补日常用度呢。
谁对?
谁错?
谁在撒谎?
谁又打心眼底居心不良?
琼恩越想越头痛,他只觉得这世间之事,就像缠在一起的线头般繁复杂乱,难以厘清。
盔甲很冷,他却异常烦热,一股莫大的无力和惶恐降临并包裹了他。他忽惴惴想——自己的剑再长、刃再利,倘若寻不到敌人,又该如何挥出?
幸好,幸好有莉莉一直陪着他……
他又捏捏莉雅软糯湿嫩的小脸儿,这已经是数分钟以来,他重复的第三次,也只有那冰凉醒神的触摸,能令他难得恢复宁静。
沉默许久,琼恩认真凝视尤娜:
“账,我会一笔笔查。事,我会一件件弄清。绝不冤枉任何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坏人。他今天不管陈述谁的罪状,你都不要打断。”
尤娜欲言又止。
最终叹气。
“琼恩,你太不知变通了,刚则易折,以后大家有多爱你,他们就会有多怕你。”留下这句劝说,尤娜幽幽退去,不再阻止。
罗西城主开始将自己总结出来的,每一笔贪.污款项,每一笔巧立名目,最后往上送了多少、都送给谁,逐条在镇民面前念。
一开始,念到那些救济款、城建款、水利工程款时,台下镇民都义愤填膺,越听火气越大。
有人低声咒骂。
有人怒目而视。
有人因为前几年遭灾,死了亲人,忍不住将碗砸上台,嘶声骂:“你这狗官!不得好死!”
罗西城主面色无愧,只是加快语速。
后来,念到六个月前的账,开始涉及讨魔战争、涉及到千河领总督兼领主、千河领教区枢机大主教这样的“大人物”时。
底下镇民便不敢说话了。
再后来,乃至牵扯到了帝都那些枢要官员、宫廷内臣……
有人赶紧捂住了耳朵。
有人脸色煞白,满目惊慌。
和乔纳森坐在一起的罗耶都已经吓傻,不停问旁边父亲,“爸,知道这些不会要杀头吧……爸,怎么才能忘掉刚才那些话……”
乔纳森用力瞪他一眼,“闭嘴!”但说完,他自己也是阵阵心悸,毕竟这事太大了,万一,万一,最后落个满门绞死的下场。
罗耶又手抖若筛糠地拉旁边洛奇,“哥,哥,你快安慰下我。”
可洛奇呆若木鸡,嘴里还在喃喃,“九百万金库伦……九百万金库伦……那能娶多少次媳妇儿……吃多少顿肉啊……”
台上。
罗西城主合起账本,他挑眉,语气挑衅问琼恩:“如何,听到这些名字,你还有勇气审判我吗?要不干脆就这样认输?寻把短匕,直接把我头割断,让我死个不明不白,一了百了?”
“有什么不敢?我身后就是大勇者辛美尔留下的圣剑,圣人之心,也是我心。”
琼恩朝气十足回应,未有丝毫疑虑,莉雅依偎在他耳畔,湿绵绵又柔软的感觉令他心潮既暖又清。
他轻抚莉雅,感受着指尖冰凉,语气不知不觉间愈发坚定。
“那剑早就锈了。”
罗西城主神色荒唐地低笑,似在嘲弄那昨日信仰,腐烂发臭,破碎不堪。
“一点儿铁锈而已,大不了多磨磨。”琼恩却说,“反正我还年轻。”
“你又能年轻几年呢?”
“永远。”
罗西城主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中,终于透出某种豁达释然,那一刻,他心中甚至涌出几分自豪。
【哈哈哈——对嘛!就是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审判我啊!】
【为什么我的爱德华不是这样的人?】
【因为……我吗?】
浊泪盈眶,模糊的视野中,勇者的身影逐渐辨认不清,恍惚间,又与记忆中另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俊小伙儿缓慢重叠。
起初他以为那是他的爱德华。
可到最后,他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二十七年前,初入军伍的自己。
似是故人来。
我却髀肉生。
罗西城主展颜洒脱一笑。
他拍拍勇者肩膀,终于甘愿向那柄锈剑低下不屈的头颅。
“好小子。”
“你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