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被莱昂拉着停在流体力学互动装置前,透明管里的蓝色液体顺着纹路流动,莱昂的手指在玻璃上跟着画圈。菲莉雅的视线却飘向不远处的公告栏,粉笔写的微分方程从栏顶铺到栏底,推导步骤像一串密合的齿轮,她不由得停下脚,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等她回过神,周围只剩往来的人影。学生们背着包匆匆走过,德语交谈声裹着书本翻动的脆响,林雅和莱昂的身影早没了踪迹。
恐慌从脚底漫上来,堵得她发不出声。方才觉得规整的建筑,此刻却像围过来的墙,玻璃幕墙里映出的都是陌生面孔,阳光晃在地面,刺得她眼睛发花。她往旁边的金属灯柱靠了靠,冷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却没半点踏实感,手指攥着灯柱的纹路,指节泛白。
“Entschuldigung, Fräulein? Alles in Ordnung?”(打扰了,小姐?你还好吗?)男声在身侧响起,带着温和的试探。菲莉雅猛地缩了缩肩膀,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发慌,她听懂了那句“您还好吗”,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连一个简单的“Ja”(是)都吐不出来。
“Sie sieht etwas verloren aus…”(她看起来像是迷路了……)另一个女声低低传来,带着关切的打量。接着是更多声音,有人问“Brauchen Sie Hilfe?”(你需要帮忙吗?),有人试图用更慢的德语重复问题。这些声音里没有恶意,可越是温和,越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的笨拙——在北京的高中,她还能靠数学成绩撑着一点自尊,可在这里,天才随处可见,他们不仅思维敏捷,还能轻松地与人交谈、大笑,而她连向陌生人开口都做不到。
自卑感裹着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攥紧衣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有人换了英语问“Can we help you?”(我们能帮你吗?)。英语!不不不不不!她用德语和陌生人都难以交流,现在用英语不是要她命吗?她的脑子更乱了,英语单词在脑海里撞来撞去,却连一句话都组织不起来,只能用力摇头,像在拒绝某种让她窒息的压迫。
直到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拿出手机,指着屏幕做了个“拍照”的手势,又慢慢说:“Suchen Sie… Ihre Familie?”(你在找……你的家人吗?)简单的动作,最直白的问题,像一道细光穿破浓雾。菲莉雅用力点头,眼眶突然热了,眼泪在睫毛上打转。
接下来的寻找成了一场安静的协作。学生们轮流指向不同方向,用“是/否”的问句确认,菲莉雅只需要点头或摇头。每一次回应都耗着她的力气,她像台只能处理二进制信号的机器,羞耻感烧得脸颊发烫。直到穿过中央广场时,她看见林雅抱着莱昂奔跑,莱昂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菲莉雅!”林雅冲过来抱住她,声音发颤,“你怎么不喊人帮忙?”菲莉雅把脸埋在林雅肩头,身后传来学生们的声音:“Gut, dass wir helfen konnten!”(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她没敢回头,只听见那些脚步声渐渐远了,像融进了校区的光里。
回程的列车上,菲莉雅靠着窗,看窗外的树木褪去绿色,秋意染黄了枝叶。慕工大的明亮与热闹,像一场与她无关的梦,她那点引以为傲的数学天赋,在这里连微光都算不上。她缩在座位角落,沉默得像块石头。
回到海因里希家的老房子,常春藤爬满了墙面,空气里有枯叶的味道。爷爷奶奶问起校区的事,她只摇头说没事,便躲回二楼房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没再碰过数学书,大多时候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树叶一片片落下,或是跟着奥托爷爷在森林边缘散步。她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连阳光落在身上,都觉得是种负担。
寒意渐重时,家里开始有了圣诞的痕迹。奶奶把红绿色的圣诞花环挂在门上,浆果透着暗红;莱昂缠着爷爷拆圣诞灯串,想挂在阳台的栏杆上,银色的灯线在他手里绕成圈;林雅整理衣柜时,奶奶递来一本降临历,封面印着雪地里的小木屋,“还有一星期就是圣诞节了,本来想带你去慕尼黑的圣诞市场呢。”
林雅把降临历放在菲莉雅的书桌上,指尖碰了碰封面的雪花图案:“你的学业不能再拖了,圣诞节后我们就给你找新学校上学。”
菲莉雅站在窗前,看着花园里凋零的玫瑰丛,落叶堆在长椅下,风卷着几片碎叶贴在玻璃上。桌角的降临历还没掀开第一扇小窗口,木质的封面带着淡淡的松香味。窗外的街道上,邻居家的圣诞树上已经缠上了暖黄的灯,傍晚时分亮起时,像缀在枝头的星星。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降临历的边缘,冰凉的触感里,却隐隐透着一点即将到来的暖意——圣诞节要来了,不管她是否准备好,那些属于节日的灯光与香气,正慢慢漫进这个安静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