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工业大学(Technische Universität München)。这个缩写,尤其是“TUM”这三个音节,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中的石子,在菲莉雅沉寂了许久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持续扩散的涟漪。那是她过往人生中,一个清晰、明亮、几乎是指引方向的坐标。是她的数学天赋被师长们寄予厚望的应许之地,是理性与秩序的最高殿堂之一,是她在那座庞大而孤独的北京校园里,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用以抵御现实孤寂的精神家园。
她握着牛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长长的、淡金色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眸中瞬间闪过的复杂情绪。有向往,有怀念,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踌躇和……畏惧。她沉默了近一分钟,就在林雅几乎要放弃,准备用别的话题岔开时,她才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旅程本身就像一场渐变的梦。他们乘坐Regionalbahn(区域列车)前往慕尼黑。菲莉雅选择了靠窗的位置,身体微微倚着冰凉的玻璃。窗外的风景如同流动的画卷:开阔的、点缀着红色农舍和悠闲牛群的草场,一片片整齐划一的、金绿交织的农田,茂密的、闪烁着林间光斑的森林……这些充满德式田园牧歌风光的景象,随着列车的前行,逐渐被郊区低矮的住宅区、零星的工业厂房所替代,最后,慕尼黑城市那错落有致、历史与现代交织的天际线,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窗外,眼神却带着一种恍惚的疏离,仿佛这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当真正站在加兴校区那些充满未来感与极致理性的建筑群前时,那股强烈的抽离感达到了顶峰。与海因里希祖宅的质朴温暖截然不同,这里是由大面积的玻璃幕墙、裸露的混凝土、经过精确计算的钢结构以及充满几何美学的空间构成的领域。阳光在光滑的建筑表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切都显得明亮、开阔、秩序井然。
穿着随意舒适、抱着厚重书本或笔记本电脑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走过。他们高声讨论着她依稀能听懂的复杂公式,激烈地争辩着某个课题的细节,或者只是单纯地谈笑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未经磨损的轻松与专注。他们烦恼着即将到来的考试,憧憬着某个研究所的职位,抱怨着咖啡的味道——这些她曾经也拥有,甚至在其中如鱼得水的烦恼与日常,此刻却感觉无比遥远,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她像一个无声的幽灵,漫步在连接各栋建筑的宽阔广场上,穿梭在充满设计感的廊道下。林雅和好奇的莱昂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沉默,给予她足够的空间。菲莉雅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拂过公共区域那些冰冷的金属雕塑表面,目光掠过玻璃幕墙后那些灯火通明、摆放着昂贵仪器的实验室,或是坐满了埋头苦读学生的开放式阅览区。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知识、探索和人类理性光辉的魅力。它是光明的,向上的,是文明用以攀登更高峰巅的象牙塔。
而这,与她刚刚逃离的那个世界——那个隐藏于地底、充斥着冰冷金属、消毒水气味、沉重秘密、以及为了生存而不惜将少女改造为兵器的“浮士德”组织;那个充斥着紫色怪物、能量长枪、疯狂杀戮与星球级别掠夺的恐怖真相——形成了如此尖锐而残酷的对比。它们仿佛存在于两个物理法则和道德准则都完全相悖的平行宇宙。
曾经,这里是她的梦想,清晰而触手可及。现在,梦想依旧巍然矗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宏伟而诱人。她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边缘,在眺望对岸的风景。埃克特·托雷斯那低沉而带着警告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响:“……忘掉一切……如果你还想拥有平静的生活……”
平静的生活。就像眼前这些TUM学生所拥有、所追求的那样。在图书馆啃书本,在实验室做研究,为了一个数学猜想废寝忘食……她还能回去吗?她真的能像埃克特所期望的那样,把在“浮士德”的所见所闻,把那濒死的剧痛和星球的危机,都深深地、彻底地埋藏起来,当作一场逐渐淡忘的噩梦,然后重新变回那个只关心数学、对外界漠不关心的菲莉雅·海因里希吗?
菲莉雅在一栋标着“数学与信息学中心”的宏伟建筑前停下脚步,仰起头,眯着眼,望着那高耸的、反射着天空流云的玻璃幕墙。阳光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眩晕。参观慕工大,这个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行程,并没有像预期那样给她带来慰藉或振奋,反而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残酷地照出了她与过去那个单纯、羞怯、可以完全沉浸在抽象数学世界中的菲莉雅·海因里希之间,那道已然裂开、深不见底的鸿沟。那道鸿沟,名为“经历”,名为“真相”,名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