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他在胡扯,你不要信他。”

尤娜右手藏在衣袖里,死死攥紧,修剪整齐规整的指甲不知不觉掐进皮肉。

她心底忍不住把罗西城主骂了几千几万遍。

琼恩狐疑回头望了眼尤娜,又撇正回去,继续盯罗西城主,“继续说。”

罗西城主痛快大笑,他声音洪亮,令每个字都能清晰传到台下,钻入每个人耳中,“在所有尘民眼中,魔族是人类的心腹大患,可你知不知——帝国从未将魔族放在眼中?”

“继续说。”琼恩脸色越来越铁青。

“呵,一群仍停留在部落阶段,空有蛮力,各自为战的人型野兽。即便魔族偶尔吃几个人,屠几个村子,对帝国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帝国缺吗?”

罗西城主如演话剧般,用浮夸的语气,将那流着脓血的伤痂一寸寸撕开。

“那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帝国每隔十几二十年,就要派出勇者大人您、以及您的前辈,征召上百万士兵,去讨伐那片不毛之地呢?”

“勇者大人,作为您讨魔时的后勤,我也管过账,更看过前人留下的账。不瞒您说,每一次讨魔战争,除了魔王里亚这次——帝国全都是血本无归。”

“即便这次小赚,搜刮来的魔族资源、抄魔族家掠来的金币,也是进陛下内帑。”

“您说,为什么呢?”罗西城主再次问勇者。

琼恩已渐渐习惯那套铜臭逻辑,“为了钱?”他猜测问。

“对了一半!”罗西城主哈哈大笑,“讨魔也好,北伐也好,东征也好。有了敌人,才能从帝国上上下下所有人手底掏钱。”

“贵族先捐,贵族捐完,尘民继续捐,尘民捐完还能添两笔护国税。巨量的金币投入帝国这座战争机器,并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重新分配,最后……贵族的钱如数奉还,尘民的钱三七分成。”

他缓了缓,意犹未尽,“南疆千河领,是帝国讨伐魔族的前线,罗西城则是前线中的前线,是进入深渊前最后一个境内物资中转站。短短四个月,你知道有多少钱粮经过我手吗?”

“九百万金库伦。”

“去年,帝国全年的税收,总数也才不过两千六百万金库伦。”

“你说我是贪官,我认,可我的家底,你也见过了,很多吗?其他那些钱,一分分,一笔笔,都给了谁,需不需要我给你念一遍?”

“除此之外,还有……救灾。”

“这可是笔更好赚的生意。”

暮色骤亮,短暂爆发的极光晃花人目,台下大气不敢出的镇民纷纷本能闭眼。趁此空隙,巨大的光矛忽然从天而降,要夺去罗西城主性命。

罗西城主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在呵呵冷笑,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可能死。

果然,下一秒,悬于他头顶的光矛寸寸崩碎,不知何时瞬移过来的琼恩,甩了甩手上光屑,回头面无表情警告尤娜:

“让他说。”

“琼恩!”尤娜脸色难看,她第一次在勇者面前失去优雅,乃至开始气急长喘,“他在害你!他在激你跟整个帝国开战啊!”

“那他说的是真相吗?”琼恩问尤娜。

尤娜噎住,但很快,她含糊解释:“这只是一些片面的说法,看待事情有很多角度的,琼恩,你千万不要被他蛊惑啊。”

“那我等会儿再听听你的角度。”琼恩撂给圣女一句,又继续扭向罗西城主,“继续说。”

“说到哪儿了?哦,救灾。勇者大人,你知道这群灾民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吗?”罗西城主呵呵浅笑。

“地?”

“也挺值钱,但还不够。”

“那能是什么?”琼恩实在想不出来了。

罗西城主笑着给出答案,“是人,勇者大人,是他们这个人。”

他侃侃而谈道:“人饿急了,那是什么都顾不得的,哪怕明知是地狱,也要为了口饭迈进去。一开始贱卖土地,地卖光,就轮到年幼的儿女。”

“幸运的卖进权贵家,从小养作死士奴仆,前途无量。普通的卖进花门,做童.妓男.娼,倒也风雅。不太幸运的……那可能就要运到北方,或者被某个贵族作‘活明珠’买去,当成黑魔法仪式的祭品了。”

“儿女卖完,还是饿,怎么办呢?那就卖自己吧!不过长大成人的尘民,终究是有自己想法,太叛逆,需时时防备,还是小孩子更容易卖出价。”

“女人和体弱的男人卖去做娼,只可惜花期更短些。强壮的男人用烧红的烙钉打进额头,废掉前边一小块脑子,再用光明神术治愈,就能训得比牛还乖顺,卖去做苦力。挖矿,晒盐,比魔傀都好用,魔傀还要魔力驱动呢,魔力那多贵啊。”

“哦,对了,勇者大人,你知不知道性格合适的孤女都会卖去教会?神术资质好的,上教会学校,将来作牧师、修女,是当地教廷忠诚嫡系。神术资质不好的,同样也侍奉信仰,只不过她们叫‘神妓’……”

“琼恩!”尤娜心急,“你不要听他这些片面说法!那都只是一些主教的个人行为!我们也在严查的!我们只鼓励收养落难孤女!”

罗西城主嗤之以鼻,“孤儿这么抢手的东西,你花钱少都只能买到些破烂货,你还想不花钱收养到好的?不去买,每年教廷派下来的收养指标,怎么完成?难道你们还真去收养那些没人要的残疾孤儿?”

“说什么‘严查’,历年因为这个降职的主教,有过吗?调查到最后,都是‘扶济院牧师个人行为’。勇者大人,你记住喽——法无厉惩,则为勉!”

“哦,对了,勇者大人,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他们这些教会,拿着帝国资金,修坝、修桥、修救济房的时候,都会刻意修脆弱一些。令每隔几年,就都得修缮,每隔几十年,就都得重修。这样他们的经费才会源源不断。”

“血口喷人!”尤娜俏脸通红,她怒指罗西城主,纤手颤颤巍巍,“谁会故意修烂楼烂桥?我们那只是没修好!技术有限!”

“拉倒吧。罗西城的光明教堂都屹立四百年了,也没见它塌过。”

“那说明我们教会的人有素质,爱护建筑!”

“啊对对对,就你们有素质,你们最有素质了。”

“你除了会用阴谋论揣测我们还会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国师系的狗官一样脏?”

尤娜故意和罗西城主撒泼吵闹起来,强行将话题带偏。

此时此刻,琼恩呆若木鸡,那嘈乱的争吵明明就在耳畔,却又宛若漂浮着,忽近忽远。空荡荡的心底,仿佛缺了一块儿,那座深埋意识的殿堂开始崩塌。

他忽然想起战死的父亲,又想起逃荒伤了身子,难产而死的母亲。

那些儿时早已忘记的音容相貌,莫名浮现在琼恩脑海中,父亲与母亲的脸却千变万化,闪掠过琼恩记忆里的芸芸众生。

为什么呢?

战士的荣耀与勇气成了贪官军阀敛财的工具。

血与泪流淌出的苦难化作饕餮巨口争抢的甜点。

拳攥紧,臂甲嘎吱嘎吱挤压,震撼化作紧绷的愤怒,伤悲内敛为如潮魔力,许久之后,琼恩心底只剩一个念头——他是勇者,所有魔王他都会亲自打倒,无论是魔王里亚,还是那所谓的“鹰”、“鹿”、“熊”!

粉身碎骨?

那就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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