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秋,侯府庭院里的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一片,映着湛蓝的天,本是极好的景致。莫蒂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飘忽。她与晴娜之间的“姐妹情深”,在侯府上下眼中已然固若金汤。柳氏待她愈发亲厚,甚至超过了以往,言语间常带着依赖,仿佛她才是连接这个家与新归来血脉的桥梁。

这份“成功”并未让莫蒂感到轻松。脑海中的莫小雨,近来愈发沉寂,但那沉寂并非安分,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偶尔,莫蒂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冷质感的意识波动,如同深潭底处泛起的淤泥,让她隐隐不安。她知道,原主的怨愤并未消散,只是在积蓄,等待着某个契机。

晴娜依旧是她最温顺的“妹妹”。她学规矩进步神速,女红也日渐精湛,甚至能在琴师面前完整地弹奏一支简单的曲子了。她看莫蒂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信赖与孺慕,仿佛莫蒂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然而,莫蒂却在她日益增长的“优秀”背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是一种过于刻板的模仿。晴娜不仅模仿莫蒂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她看书的姿态、沉思时指尖敲击的节奏,都学得惟妙惟肖。有一次,莫蒂无意中看到晴娜独自在房中,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着自己平日里的微笑,那弧度,那眼神,几乎与她本人别无二致。那一刻,莫蒂脊背窜起一股寒意,那不是仰慕,更像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取代。

这日,柳氏娘家送来几样精巧的玉饰,其中有一对羊脂白玉雕成的并蒂莲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细腻,寓意极好。柳氏看着欢喜,便将其分别给了莫蒂和晴娜。

“这并蒂莲,正好你们姐妹一人一块,愿你们永远同心,相互扶持。”柳氏拉着两人的手,语重心长。

莫蒂接过玉佩,触手生温,确是好玉。她道了谢,目光扫过晴娜。晴娜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手中那块属于她的玉佩,指尖微微颤抖,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仿佛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母亲,谢谢姐姐。”她的声音细弱,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

莫蒂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浮现。她将玉佩随手系在腰间,并未十分在意。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莫蒂发现晴娜几乎玉佩不离身,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习字、弹琴,那枚并蒂莲玉佩总是妥帖地佩戴在她最显眼的位置。甚至有一次,莫蒂看到她正用一块极其柔软的细布,一遍遍擦拭着那枚玉佩,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

【看她那样子,好像那玉佩是什么命根子。】 莫小雨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带着惯有的讥讽,但莫蒂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莫小雨生前,应是极喜欢这类精巧首饰的。

“母亲所赐,她自然珍视。”莫蒂在心中淡淡回应,试图压下那莫名的违和感。

变故发生在一个午后。莫蒂午睡醒来,觉得口干,便起身去外间倒水。经过妆台时,她目光随意一扫,脚步却猛地顿住——她原本随意放在妆台上的那块并蒂莲玉佩,不见了。

妆台上其他首饰都在,唯独少了那块玉佩。

莫蒂的心微微一沉。她唤来贴身侍女询问,侍女们也皆说未曾动过。

一种可能性浮上心头。莫蒂没有声张,她沉吟片刻,起身往晴娜所住的客院走去。

她进去时,晴娜正坐在窗下绣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姐姐来了。”她的目光清澈,看不出任何异常。那枚属于她的并蒂莲玉佩,正安然佩戴在她的衣襟上。

莫蒂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晴娜身旁的绣篮里。那里面除了丝线布料,似乎还放着一样东西,被一块素绢半掩着。

“妹妹在绣什么?”莫蒂走上前,语气如常。

晴娜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将绣篮往身后挪了挪,细声道:“没……没什么,随便绣着玩的。”

莫蒂没有坚持,她在晴娜身旁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仿佛闲聊般说道:“说起来也怪,我那块并蒂莲玉佩,不知怎的不见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她说话时,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晴娜脸上。

晴娜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慌,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

“不……不见了?”她的声音尖利得有些失真,“怎么会不见?姐姐放在哪里了?是不是……是不是掉在哪里了?我们快去找!快去找!”她慌乱地站起身,手足无措,眼神四处乱瞟,那反应激烈得远超寻常。

莫蒂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晴娜,看着她因为极度恐慌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那试图掩饰却漏洞百出的焦急。

“一块玉佩而已,丢了便丢了,妹妹不必如此惊慌。”莫蒂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行!不能丢!”晴娜几乎是尖叫出声,她冲上前,一把抓住莫蒂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是并蒂莲!是母亲给的!是我们……是我们一起的!不能丢!绝对不能丢!”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哀求,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仿佛丢失的不是一块玉佩,而是她赖以生存的某种信念。

莫蒂看着眼前几乎失控的少女,看着她衣襟上那枚孤零零的、与她“成双成对”的玉佩,又想起自己那块不翼而飞的玉佩,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海——晴娜,拿走了她的玉佩。

她不是想占有,而是无法忍受“并蒂”的分离。她不能容忍象征着她们“同心”的信物,有一丝一毫拆散的可能。所以,她拿走了属于莫蒂的那一块,试图以这种方式,维持着那个“永远在一起”的虚幻象征。

【她偷了你的东西!她是个贼!】莫小雨在脑海里尖叫,带着愤怒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莫蒂没有理会。她看着晴娜那双被偏执和恐惧填满的眼睛,心中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她终于触碰到了那甜美依赖之下,深藏的、扭曲的根基。

她轻轻挣开晴娜的手,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缓缓道:“或许,是哪个丫鬟收拾东西时不小心收错了地方,我回去再仔细找找。妹妹别急,不过是一块玉佩,就算真的找不到了,也没什么要紧。”她抬手,轻轻拂过晴娜衣襟上那枚玉佩,意有所指,“只要我们姐妹心意相通,又何必拘泥于这些外物?”

晴娜怔怔地看着她,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眼泪终于滑落。她像虚脱一般,软软地靠在莫蒂身上,喃喃道:“对……姐姐说得对……心意相通……最重要……”

莫蒂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金菊上。

玉碎了,或许无痕。但这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已然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丢失”,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她看到了那潜藏在依赖之下的、令人心惊的占有与偏执。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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