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欣欣而生。

惴惴而落。

好似老天操纵人间的傀儡线,扎进千河领这片红尘湖里,溅起一簇又一簇血花。

嘀嗒,嘀嗒,暴雨敲响时钟。

成群结队从远方蹒跚而来的流民,脚底倒映出夕阳。

同一片乌云下,新建而起的“希望镇”,此刻却是欢沸笑语、好不热闹。搭起的棚子在营盘里连绵成蛇,蛇腹底是一张张窃窃私语的期盼面容。

早上时,那些做工的男人们传回消息——说十二个村子要揉在一起,彻底改名了,还叫什么“希望镇”。

闲居的灾民议论纷纷,但也没几个在乎,大都不以为然。

毕竟镇不镇,村不村的,能刨到食赚到钱才能聚到一起。刨不到食,赚不到钱,几百年的同乡也得四散去做流民。“活”这个字,总归是那么辛苦。

后来大家又听说镇子新立,要做次祭宴,请所有镇民吃顿干饭,甚至有油荤炒过的菜——所有人都沸腾了,纷纷称赞改成镇子好,改成镇子有干饭吃。

连带勇者琼恩的声望,也在这群镇民中达到了顶峰。

“魔王里亚杀得好、杀得好啊!肯定是在魔界赚到大钱,勇者大人才这么慷慨,不止救咱们,还请咱们饭吃!”

……某位倒霉魔王无形中又成了功勋背景板。

琼恩并不知晓饭菜分下来时,营中气氛加热到了怎样的地步。

他手拎逃跑被捉回来的玛格丽特,路过挤满人的简陋厨房,忽然,某个治安兵认出他来,叫了声:“勇者大人!”也不知谁先跪的,等琼恩反应过来,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

琼恩先呆,后又脸臊热,急得通红。

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算什么,但这一幕的确让他感到难受与困惑,就好像,自己珍视的宝物,被别人随意摔在地上。

可他好像又没有任何应该感到失望的理由,他心底忽然涌出无穷迷茫,只能徒劳伸手,磕磕绊绊道:“干什么,快起来,别这样。”

那个年轻治安兵嘿嘿一笑,“大家也是向您表示尊敬嘛。”

琼恩忙摆手:“在‘勇者’这个职位之前,我也是和大家一样的帝国普通子民,我们没有尊卑之分。”

【世上每一个人之间,也本就不该有尊卑之分。】

他心底忽然冒出一句话,这句话令他微微发怔。

年轻治安兵笑得开朗,轻拍两下膝盖,眉飞色舞,“勇者大人,我们连那些狗官都跪过,跪一下您又有什么呢?如果跪一下您就能换来顿顿有油荤的饭菜,那天底下愿意舍掉这对膝盖的人,恐怕得排到帝都去。”

“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跪我……”

琼恩笨拙说着,他也表达不清心底的情感,甚至于,那情感模糊到连他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是错的,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只能极力阻止。

好在年轻治安兵终于察觉琼恩不喜的态度,他朝后面同村乡友们摆摆手,“起来,都快起来吧,勇者大人不爱看这个!”

大家都拍拍泥污站起身,继续忙碌,有说有笑盛饭。

轻松的气氛终于令琼恩心底晴朗起来。

玛格丽特全程捂着脸,生怕这群尘民认出自己,令自己一世威名扫地。

她忽然好后悔,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遭,她就不拿灾民做文章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用更巧妙的计划对付勇者,比如:阿楠娜那个“用初.夜拿捏”的计策就蛮不错。

毕竟就算这类计划失败了,琼恩最多只是抽自己屁股,不会像今天这么丢脸。

对玛格丽特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虽然难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无疑更刻骨铭心。“给灾民道歉”,这绝对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最低谷的一天。

“可以不要这样踩我脸面吗?”玛格丽特哭丧脸,“我愿意私掏腰包,补偿这里每个人一枚金币。”

“不行,你差点害死他们,你必须认错。”

“但我觉得比起道歉,他们会更想要一枚金币。”

琼恩忽然噎住。

许久,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人可以用金钱抵消惩罚,那作为世上最富有之人的皇室,岂不是真应了公主口中那句狂言——他们天生高贵,有资格肆意妄为?

琼恩拎起公主,回到校场之外,远远的,“舞台”早已搭好,下边的棚子里汇聚了四五百人。

这场“审判”自然不可能供三千人同时看,毕竟搭不起那么大的棚子,而大部分灾民对罗西城主的罪状也漠不关心,更希望趁机多盛碗饭吃。

来此的,大都是之前税官来盘剥时,和乔伊一起反抗,挨打受过伤的家庭;以及剩下一些曾因罗西城主政令受害,破产乃至失去亲朋的人。

他们对城主有切切实实的恨意,坐在台下,也义愤填膺,恨不得把罗西城主给生吃活剥。

作为恨意的中心——罗西城主却表现得极为坦然,昂首站在高台中央,最后一次翻阅账本。

余光瞥到勇者,他嘴角上扬,眼底冷意大于温意地嗤然一笑,好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勇者啊,你准备好了?”

勇者身后,原本看热闹的尤娜心底忽然“咯噔”一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因为罗西城主的目光在她这儿停顿过一刹。

多年培养的政治嗅觉告诉她——这狗东西今天要捅大娄子了!

“琼恩。”尤娜忽然低声劝,“这家伙,一看就不怀好意,待会儿怕是要故意说抹黑所有人的浑话,我们不如把他押下去,直接杀了,让他说不出来,活活憋死他。”

琼恩却道:“即便是罪人,我们也要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如果他抹黑什么,那我更要去查清楚,还那些被抹黑的人一个清白。”

“乔纳森老师教过我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喂……”尤娜欲哭无泪。

——说得轻巧,可帝国就没有身子正的啊!

每个人都在捞钱,贪婪又不得已地捞钱。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下面,更是为了上边。

身居低位的,想投贵人所好,往上钻营;身居高位的,要照顾下属私心,有经费能办上头安排下来的事。为人夫父的,想要妻子儿女积得余荫,为人子女的,也想父母顺心得意。

大家都彼此心照不宣,好不容易维系出来的平衡,又岂是一句“身正不正”所能评判诉说的?

然而下一秒。

尤娜最最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勇者,你可曾听过帝都里流传已久的一句话?”罗西城主缓缓开口,喉咙里往外渗着比秋雨还湿的冷。

“帝都的有识之士们说……帝国一共有三头噬人而肥的猛兽。一头是熊,一头是鹰,还有一头,是瞧上去人畜无害,实则食人于无形的白鹿。”

“其中‘熊’是各地军头,包括边境领拥兵自重的领主,和党羽遍布军中的几位大将军。”

“‘鹰’是国师安东尼亚,他也被叫做帝国奸臣之首,人人唾骂,人人谄媚。”

“至于‘鹿’……”

“喏,就是您身后那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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