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的中文播报带着温和的电子音,反复提醒着航班延误的通知。菲莉雅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自动门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沉又快。她本该期待的,可埃克特那句“有些知识会招致毁灭”像根冰针,扎在她脑子里,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她怕看见家人,又怕看不见——怕自己这身从“浮士德”带出来的“阴影”,会缠上他们。
“菲莉雅?”
一声极轻的呼唤,带着熟悉的、掺了点慕尼黑口音的德语。菲莉雅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林雅就站在三步外,米白色的风衣下摆被风微微吹起,手里还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包带磨出了毛边——那是菲莉雅去年生日送她的。她的头发长了些,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菲莉雅记忆里一模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眼角有淡淡的红,像是刚哭过。
菲莉雅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林雅已经快步走过来,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空中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拂了拂她外套上的褶皱。“怎么穿这么少?”林雅的手很暖,指尖蹭过菲莉雅冰凉的袖口时,菲莉雅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
“姐。”她的声音很哑,像蒙了层灰。
“哎,”林雅应着,声音软下来,伸手把她的帽檐往上推了推,“让姐看看。”视线扫过菲莉雅眼下的青黑,又落在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还没完全消退的疤痕上——那是在“浮士德”医疗区输液时留下的。林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问什么,只是转身朝身后喊:“莱昂,过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林雅身后钻出来,蓝色的外套上还沾着机场免税店的贴纸。莱昂跑到菲莉雅面前,仰着小脸看她,手里攥着一根没拆封的巧克力棒:“菲莉雅姐姐,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他的中文说得比德语流利,尾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眼睛亮得像星星——和林雅一样的深褐色,却没有一丝阴霾。
菲莉雅蹲下身,看着莱昂。她想笑,嘴角却扯不动,只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莱昂的头发软软的,像小时候一样。“对不起,莱昂,”她说,“姐姐来晚了。”
“没关系,”莱昂把巧克力棒递到她面前,“给你吃,这个是草莓味的。”
菲莉雅没接,只是摇了摇头。林雅在旁边轻轻拉了拉莱昂的手:“莱昂,先把巧克力收起来,我们要去首都机场,赶去慕尼黑的飞机。”
“哦。”莱昂听话地把巧克力塞回口袋,又拉住菲莉雅的衣角,“姐姐,我们要回祖宅吗?奶奶说那里的苹果树结果了。”
菲莉雅的指尖颤了一下。祖宅的苹果树,是她小时候和莱昂一起种的。那时候她刚到德国,德语说得不好,莱昂每天都拉着她去院子里看树苗,说等树结果了,就分给她一半。可现在,那些记忆像蒙了雾,模糊得抓不住。她只能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嗯,回祖宅。”
去首都机场的路上,林雅开着一辆租来的白色轿车。莱昂坐在后座,抱着一个毛绒熊,一会儿问菲莉雅要不要玩游戏,一会儿又指着窗外的高楼说“这个楼好高”。菲莉雅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北京的秋天,路边的杨树叶子黄了,风一吹,就飘下来,像碎金。可她什么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闪着“浮士德”总部的合金通道,幽绿的应急灯,还有埃克特转身时那道决绝的背影。
“学校那边,”林雅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收到邮件,说你休学了。”
菲莉雅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忘了,“浮士德”会处理这些。她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嗯,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累了就休息,”林雅没追问,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别勉强自己。”
菲莉雅没说话,把头转向窗外。车窗外的车流渐渐密集起来,红灯亮了,车停在路口。她看着前面车辆的尾灯,红色的光在她眼里模糊成一片。她知道林雅在担心,可她不能说——埃克特的警告像紧箍咒,套在她头上。她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把林雅和莱昂拖进“浮士德”的漩涡里。那些关于能量、关于怪物的事,那些冰冷的金属味和低频嗡鸣,都该烂在她肚子里。
首都机场的国际出发厅里,人比大兴机场多不少。林雅去值机,菲莉雅带着莱昂坐在长椅上。莱昂趴在她腿上,玩着她外套上的拉链,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菲莉雅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像“浮士德”的暗哨,眼神冷得像冰。她下意识地把莱昂往身边拉了拉,手紧紧护着他的肩膀。
“姐姐,你怎么了?”莱昂抬头看她,眼里满是疑惑。
“没什么,”菲莉雅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冷。”
汉莎航空的A359停在E32登机口,正午的阳光刚好落在机身的舷窗上,给银色的机身镀了一层暖光。商务舱的座椅是深色的皮质,触感柔软。林雅帮菲莉雅调好了座椅,又给她递了一条毛毯:“先睡一会儿吧,要飞十个小时。”
菲莉雅点了点头,却没盖毛毯,只是把座椅调至半躺,看着舷窗。飞机起飞时,引擎的轰鸣声透过舷窗传进来,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浮士德”总部那些维持生命系统的低频嗡鸣,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睛,想把那些声音赶走,可埃克特的话又响起来:“忘掉这里的一切,否则会招致毁灭。”
“菲莉雅。”林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菲莉雅睁开眼,看见林雅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杯温水。“喝点水吧,”林雅把水杯递到她面前,“你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菲莉雅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才稍微放松了些。“姐,”她看着林雅,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问,“你……没收到奇怪的邮件,或者电话吧?”
林雅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菲莉雅低下头,喝了一口水,温水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就是问问。”
林雅没再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菲莉雅知道,林雅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可她不能说。她只能把话咽回去,重新靠在座椅上,看着舷窗外面的云层。云层很厚,像棉花糖,可在她眼里,却像“浮士德”总部那些厚厚的合金门,把她和“正常世界”隔开。
晚餐送上来时,机舱里的灯光调暗了。空乘用德语报着菜名,声音温和。前菜是煎蛋卷配哈茨奶酪,金黄的蛋卷上撒了点黑胡椒,奶酪的香气很浓。主菜是煎白香肠配酸菜和土豆泥,香肠煎得外焦里嫩,酸菜的酸香飘在空气中。莱昂高兴地拿起刀叉,叉了一块香肠塞进嘴里:“好吃!”
菲莉雅看着面前的食物,却没胃口。煎蛋卷的香气让她想起“浮士德”医疗区的早餐——寡淡的麦片粥,没有任何味道。白香肠的颜色,像极了她在“浮士德”见过的那些实验用的管子,冰冷又刺眼。她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块蛋卷,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
“姐姐,你怎么不吃?”莱昂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半块香肠,“这个香肠很好吃的。”
菲莉雅摇了摇头:“姐姐不饿,莱昂吃吧。”
“那我帮你吃!”莱昂立刻把她的主菜拉到自己面前,拿起叉子,大口吃了起来。林雅在旁边轻轻拍了拍莱昂的后背:“慢点吃,别噎着。”又看向菲莉雅,“要是不想吃,就别勉强,等会儿想吃了,再叫空乘。”
菲莉雅点了点头,把餐盘推到一边。她靠在舷窗上,看着外面。飞机已经飞出了中国领空,下面是西伯利亚的雪原,一片白茫茫的,没有任何生机。像“浮士德”总部的隔离区,冷得让人发抖。她从包里拿出入境卡,又摸出一支笔——那是她在大兴机场买的,黑色的笔身,很轻。
她想推公式,像以前一样。以前每当她紧张或者难过时,就会推公式——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像一把钥匙,能打开她心里的结。她在入境卡的背面写了起来,先写了麦克斯韦方程组,然后是相对论的公式。可笔尖刚落下,就写错了——她把“c”写成了“v”。她皱了皱眉,划掉,重新写,可还是错。公式像一团乱麻,在纸上纠缠着,怎么也理不清。
她放下笔,看着那张写满错误公式的入境卡。纸页被她的指尖攥得发皱,边缘卷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连最熟悉的公式都推不好,连“忘记”都做不到。那些在“浮士德”看到的、听到的,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回放,停不下来。
“姐姐,你在写什么?”莱昂凑过来看,“是作业吗?”
“不是,”菲莉雅把入境卡折起来,塞进座椅的收纳袋里,“就是随便写写。”
林雅把莱昂拉了回去:“莱昂,别打扰姐姐,让姐姐休息一会儿。”
莱昂噘了噘嘴,却还是听话地坐了回去,继续吃他的土豆泥。菲莉雅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机舱里很安静,只有空乘走动的脚步声,和引擎的轻微轰鸣。她想睡,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埃克特的眼神——决绝里带着一丝愧疚,还有她看不懂的沉重。他为什么要放她走?“浮士德”会不会来找她?祖宅真的安全吗?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传来空乘的声音,用德语和英语提醒乘客,飞机即将降落慕尼黑国际机场。菲莉雅睁开眼,看向舷窗外面。下面是一片灯火,像星星落在地上,很亮。可她的心里,却一片冰凉。
飞机开始下降,引擎的声音变得更响。菲莉雅看着窗外的引擎,银色的引擎在夜色里闪着冷光,像“浮士德”总部那些冰冷的机械臂。她又开始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好像什么都在想。
“菲莉雅,醒醒,要下飞机了。”林雅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菲莉雅猛地回过神,看见林雅和莱昂已经站起来,拿着随身行李。莱昂正看着她,手里还抱着他的毛绒熊。“姐姐,快起来呀,我们要回家了。”
菲莉雅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她的腿有点麻,走路时脚步很沉。林雅帮她拿过外套,递到她手里:“穿上吧,慕尼黑晚上有点冷。”
菲莉雅接过外套,套在身上。她跟着林雅和莱昂,慢慢走出机舱。机舱门口的空乘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用德语说“一路平安”。菲莉雅没回应,只是低着头,跟着他们往前走。
她忘了那张三写满公式的入境卡,还留在座椅的收纳袋里。纸页被风吹得轻轻动了一下,上面的公式歪歪扭扭,像她此刻混乱的心。飞机的舱门缓缓关闭,把那张三卡片留在了黑暗的机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等着被人发现。
慕尼黑的夜色很浓,机场的灯光亮得刺眼。菲莉雅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很亮,像祖宅院子里的路灯。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从“浮士德”逃了出来,却好像把一部分自己,留在了那个冰冷的金属堡垒里。

(航班参考这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