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特·托雷斯的脚步声砸在通道里,每一下都显得格外钝重。他没穿那套黑色呢大衣,只裹着深色皮衣,磨损处被微光映出陈旧的毛边,那是无法掩饰的使用痕迹。眼窝陷得很深,眼下的青黑像洗不掉的墨,原该像爱琴海般清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像风暴过境后尚未平息的海面,底下是按捺不住的暗流。眉头锁得死紧,指节在身侧攥成拳,连肩膀都绷着——那是用全部意志力扛着什么的模样,连呼吸都比常人沉半拍。
他走到医疗隔离区入口,抬手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对着守卫微微偏了偏头。那两人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半秒,没有惊讶,只有极轻的滞涩,随即无声颔首,转身隐入阴影,动作里没有多余的弧度,像两道被按了开关的影子。埃克特没立刻推门,在光滑的合金门前站定,十秒的时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在动——胸膛缓慢起伏一次,像是要将胸腔里的沉气压下去,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阻力对峙。最后,他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按在识别区,指尖的力度比必要时重了些。
门滑开时没有声响,只有气流轻微的震动。
病房的灯是调至最低的暖白,光线落在白色床单上,晕开一片微弱的、近乎虚幻的柔和,与门外的冷硬像隔了层看不见的膜。菲莉雅没睡,蜷在床铺最里侧,素白的薄被裹到下巴,蓝宝石般的眼睛在暗里睁得很大,没有睡意,只有警惕——不是小动物的怯意,是被惊过后绷到极致的尖刺,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开门的气流扫进来时,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抠进被单,指节在昏暗中泛出青白,整个人往墙壁贴得更紧。直到看清逆光里的身影,那警惕没松,反而掺了更深的困惑,还有一点藏不住的怕——不是对陌生人的怕,是对这身影背后所代表的一切的,本能的畏缩。
埃克特没踏进病房,脚停在光影的分界线上,一半在门外的冷色里,一半在病房的暖光中。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的角落,确认没有监控的红点,才落回菲莉雅苍白的脸上。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词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刻意压制的急促感反而更清晰——那是不容打断的决绝。他的希腊口音在紧绷的语调里显得格外滞涩,像是母语的流畅被某种情绪卡住了,“我只说一次。你想离开这里,对吗?回你姐姐身边,回你说的‘正常世界’。”
没有铺垫,没有缓冲,这句话像块冷铁砸在菲莉雅心上。她的大脑瞬间空白,连呼吸都停了半秒——离开?回到姐姐身边?这是她这些天蜷在病床上,连想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只敢在意识边缘掠过时,迅速按下去,怕稍微多想一点,就会被现实碾碎。她看着埃克特脸上的决绝,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焦躁,最终只是凭着本能,极慢地、几乎只有自己能察觉地,点了下头。
“很好。”埃克特从那细微的动作里捕捉到答案,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却又立刻绷紧,像是那点松弛只是错觉。他又扫了一眼门外的通道,确认空无一人,声音压得更低,“我让人送你走,现在就走。”“现在”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是在跟什么倒计时赛跑。
他向前迈了半步,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轻响,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更沉。“记住,”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不容置疑的警告,“出了这道门,忘掉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忘掉‘浮士德’,忘掉那些东西,忘掉我跟你说过的乱七八糟——全忘掉。就当是场梦,醒了就没了的梦。”语速快得像在赶时间,却每一句都透着沉重,“有人问你身上的伤,就说街头爆炸,意外——编个像话的理由。你想好好活着,想你姐姐安心,就把好奇心收起来,把嘴闭紧。有些知识,从你接触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毁灭的引线缠在了身上。”
不是告诫,是警告,是带着焦躁的命令。他没给菲莉雅提问的时间,甚至没给她消化的空隙,话音刚落,就对着门外的阴影比了个极快的手势——那是只有亲信才懂的信号。
两道身影从通道的阴影里渗出来,没有脚步声,只有衣料擦过墙壁的细微声响。他们穿深色便装,没有任何标识,连鞋子都是软底的,踩在地上没一点动静。两人的眼神很亮,却没有温度,动作协调得像一个人,走到埃克特身边时,只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交流——那是长期并肩作战练出来的默契,不需要语言,只靠眼神就能传递信息。
“跟他们走,现在。”埃克特最后看了菲莉雅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悸——有决绝,有仓促的愧疚,还有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没理清的沉重。他没再停留,转身时动作极快,高大的背影瞬间没入门外的阴影,像从未出现过。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病房的暖光与通道的冷暗彻底隔开,也将两个世界切断。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却又慢得让人窒息。菲莉雅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那两人已经走到床边。他们的动作很稳,没有多余的触碰,一人扶着她的胳膊,力度刚好能支撑她的重量,另一人拿起床边的连帽外套,展开,轻轻披在她的睡衣外面,把帽子拉到她的额前,遮住她的脸。
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他们一左一右护着她,脚步轻得像猫,沿着通道的边缘走——避开应急灯的直射,避开管道的阴影,走的是维修用的辅助通道。通道里更暗,只有壁灯的微光偶尔照在他们身上,菲莉雅能闻到两人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呼吸,除此之外,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响。她像一件被秘密转移的货物,在“浮士德”的金属血管里穿行,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道不起眼的暗门,门缝里渗着外面的寒气。暗门被推开,一辆黑色厢式车停在门外,没有车牌,车窗是最深的黑,连星光都透不进来。引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像一头伏在夜色里的兽。一人拉开车门,另一人护着菲莉雅的头,把她轻轻送进后座,动作里没有粗鲁,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车门关上,发出一声闷响,把外面的寒气挡在门外。车内是彻底的暗,只有仪表盘透出一点淡蓝的光,映在车窗上,分不清是光还是夜色。车辆立刻启动,没有丝毫顿挫,平稳地滑进夜色里,轮胎压在路面上,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菲莉雅下意识地回头,透过深色车窗往后看。“浮士德”总部的轮廓在夜色里越来越小,那庞大的金属建筑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渐渐被起伏的地形吞没,最后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埃克特·托雷斯,私自放她走了。这个认知终于在混乱的脑海里清晰起来。逃离的虚脱感还没来得及漫上来,另一股更沉的冷意已经攥住了心脏——那不是解脱,是悬在头顶的、看不见的阴影。这所谓的自由,更像风暴来临前,暂时停住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