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数到第七十三步时,天空裂开了。
不是雷声,也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物质内部的哀鸣。她抬起头,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轨迹正在撕开云层。那不是流星——流星太过诗意,太过轻盈。这是一个沉重的、愤怒的物体,带着某种目的性向下坠落。它燃烧的方式很奇怪,火焰是暗红色的,边缘却透着病态的惨白,像一块被烧红的铁正在冷却。
它落在不远处的工业园区方向。没有预想中的巨响,只有一阵沉闷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像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按进了大地的腹腔。
随后,寂静。
一种过于用力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然后,声音回来了——却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声音。警报声、惊叫声、汽车急刹的摩擦声,这些都被另一种声音覆盖:一种介于生锈铁门转动和砂纸摩擦之间的嘶吼。
从坠落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它们很高,在渐浓的暮色中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接近三米,像是用废弃的工业零件和冷却的熔岩胡乱拼接而成。它们的移动方式很奇怪,不是奔跑,更像是一种粘稠的流动,却又异常迅速。
她看见街角的警察举起了枪。火光闪烁,子弹击中那些身躯,发出敲击朽木般的闷响。偶尔有几点暗红色的火花溅起,像焊枪切割金属时的碎屑。一个怪物随手挥动它那不成形的手臂——或者说,某种类似肢体的延伸——警车就像纸盒般被掀翻、变形。
菲莉雅退到一棵槐树后面。树皮粗糙的质感透过手套传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稳,但很快。这不是恐惧,更像是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时的专注。她在观察,在计算,试图理解眼前这些存在的运动逻辑。但得出的结论让她困惑:它们似乎没有逻辑,或者说,它们的逻辑建立在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则之上。
战机的轰鸣从头顶掠过。它们像银色的剪刀,试图剪碎这片混乱。机炮的火线抽打在地面上,扬起积雪和尘土。一枚导弹击中了一个怪物的肩膀,爆炸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四周。那怪物的肩膀缺了一块,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像是熔岩又像是肌肉组织的结构。但它只是晃了晃,缺口处开始缓慢地、肉眼可见地愈合。
它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更加刺耳的嘶吼。那声音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嘲弄。
菲莉雅开始向后退。她的运动鞋踩在积雪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她需要回家,姐姐在等她。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像黑暗中的唯一坐标。
但某个存在注意到了她。
不是看见,而是感知。就像磁石感知铁。她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冰冷,粘稠,带着重量。她转过头,正好对上一双眼睛——如果那能被称为眼睛的话。两点幽绿的光,嵌在不成形的头部,正准确地锁定她的位置。
它开始移动,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破坏,而是径直朝她而来。其他的声响、其他的目标都消失了,它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
菲莉雅转身就跑。肺叶在冰冷的空气中灼烧,心脏撞击着胸腔。她拐进一条小巷,这里是老居民区之间的缝隙,堆放着废弃的家具和纸箱。身后的存在越来越近,她能闻到它身上散发的气味——像是烧焦的电路板混合着铁锈。
她的脚绊到了一个硬物,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在倒下的瞬间,她努力转过身,背靠着一堵斑驳的砖墙。
怪物站在她面前,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那双幽绿的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读取什么数据。然后,它抬起了前肢——那已经不再像手臂,而是一根粗糙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尖锐物体,像是一根未经打磨的长矛。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她能看清那“长矛”表面的纹理,像是树木的年轮,又像是电路板上的布线。她能感觉到空气中每一个分子的震动。奇怪的是,此刻她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姐姐林雅烤面包时厨房里的香气,是北运河冰面下流动的暗涌,是数学试卷上那个她故意写错的答案。
长矛刺入身体的感觉很陌生。不是锐利,而是一种被强行撑开的钝痛。它精准地找到了她腹部左侧的位置,穿透羽绒服,穿透皮肤和肌肉,直到被背后的砖墙挡住去路。
她听见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墙壁,还是自己的骨头。
怪物抽出长矛的动作很流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操作。它俯视着她,幽绿的光闪烁了一下,然后转身,融入了更深的暮色中。
菲莉雅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温暖液体从腹部涌出的感觉很奇怪,像是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逃逸。她低头看去,深红色的血液正在羽绒服上蔓延,像一幅正在绘制的地图。
然后,她看见了。
在血液的边缘,有些极其细微的金色纹路正在缓缓浮现。它们不像血管,更像是一种古老文字,或者某种未知的几何图形。这些金色的线条在血液中流动、交织,发出极其微弱的光,像是夜幕初临时最先亮起的几颗星星。
她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些金色的纹路,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视野开始模糊,远处的火光和霓虹灯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光晕。寒冷从地面升起,顺着脊柱向上攀爬。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最后想到的是:那些金色的纹路,很像她曾经在父亲的一本旧笔记本上看到的图案。那时父亲还在家,他总是坐在书桌前,对着那些奇怪的图形出神。
雪花开始飘落,轻轻地覆盖在她的睫毛上,覆盖在血迹上,覆盖在那稍纵即逝的金色纹路上。远处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像整个世界都在轻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