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林晖

是在初三下半学期刚开学不久。

他作为转学生被班主任领进教室。

来到新环境,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局促不安,要么是急于表现。

他没有,只是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礼貌性鞠了一躬。

声音不大不小的报出自己名字,在老师的指引下默默走到最后一排。

坐在那个总被阳光遗忘的角落空位。

青春期的男生们大多精力过剩,课间通常聚集扎堆。

兴奋的讨论着新出的游戏,或者说些自以为很成熟的笑话来彰显存在感。

其中不乏混杂着对女性身体不切实际幻想的轻浮词汇,让她下意识蹙眉。

可林晖不同。

他从不参与那些讨论。

不是在做题,就是在看书,有时趴在桌上睡觉。

如果有男生主动搭话,就回复两句。

被询问跟女性有关的粗俗话题也是笑呵呵应付过去。

他的存在感很低,低到若不刻意去看,甚至会忽略掉教室角落里还有个活生生的人。

身上很干净,校服的领子平整规矩,从他身边经过能闻到淡淡的沐浴露清香。

沈软软注意到了少年的与众不同,但仅此而已。

林晖于她,只是一个有点奇怪,和其他人都隔着层透明屏障的普通同学而已。

就仿佛生长在喧嚣角落的植物独自进行着光合作用,与周围的闹剧格格不入。

真正让他从那片模糊的背景中走出来变得轮廓分明,甚至带着灼人温度的.....

是初五那年

那个压得她几乎窒息的夏天。

初五的生活,是被分割成无数个毫厘不差的任务清单。

文化课的成绩必须维持在年级前列。

沈氏家族对继承人的要求不容有失。

每日三个小时的钢琴练习更是从小到大雷打不动的功课

因为年底有一场关乎荣誉的国际赛事。

压力宛若不断注入容器的水银。

繁重,冰冷.....

四面八方不断挤压,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那天下午,沈软软再次因为练习极其刁钻的肖邦练习曲时弹错了一个音。

那只是可以立刻纠正的错误,说是微不足道也不为过

但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师的话语,父母的期待,模拟考上那因为一道粗心错题而下跌的名次......

所有的压力汇聚成无法遏制的洪流,冲垮了她用“优雅”和“得体”筑起坚固了十几年的堤坝。

她站起身抓起那本厚厚的琴谱,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撕成了两半。

“撕拉——”

声音刺耳决绝。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雪白的纸片如同纷飞的蝴蝶在她眼前飘落,亦是她破碎的情绪

她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泪一发不可收拾的滑落。

这是沈软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如此放纵自己歇斯底里的情绪。

次日。

当她以为那场失控的风暴已经过去,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将她打入深渊。

【沈女神,昨天在练习室的样子可真不像平时的你呢。】

文字下面附带着一个短视频。

正是她涨红着脸,双目含泪疯狂撕扯着琴谱的全过程。

那角度是从练习室门上的小窗偷拍的。

没过多久,第二条短信紧随其后。

【明天下午,学校废弃仓库,一个人来,否则这些视频会出现在学校论坛的每个角落。】

废弃仓库,一个人......

屏幕上的文字变成一条条黏腻的虫子爬过皮肤,令她感到生理性的恶寒。

沈软软怎么会不清楚对方的意思和那龌龊的心思。

但是,自己不能跟任何人说。

告诉家人,只会让他们动用雷霆手段去解决那个匿名者,而那只会让事情闹得更大。

意味着她的“不完美”暴露在更多人的视野里。

报警?同样意味着公开。

躲在暗处的人似乎也猜测到这点,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整整一天,沈软软都活在巨大的恐惧煎熬中。

放学后并没有回家,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

握着手机,视频在眼前循环播放,每个画面都在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脆弱。

维持了十几年的骄傲与自持在此刻碎得一败涂地。

她终于撑不住了。

脸颊埋进臂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好似被世界抛弃的无声绝望。

就在她被黑暗彻底吞噬,逐渐开始产生某种类似自杀的极端念头。

“吱呀——”

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清瘦的身影逆着走廊昏黄的光出现在门口。

沈软软像只被惊扰的受伤幼兽,猛然抬起头。

含着泪水的通红双眼与那道视线对上。

是林晖。

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显然没料到班级里还有人,脚步顿了下。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最狼狈,最丑陋,最不想被任何人看到的一面。

这个瞬间,被恐惧和羞耻冲昏头脑的沈软软做出了她这辈子最大胆也是最愚蠢的事情。

她眼神紧紧的盯过去,用那种自己都觉得陌生,嘶哑且尖利的声线低吼。

“你看到了什么?!”

没等少年回答,她继续威胁。

“如果你敢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向你保证,沈家有上百种方法让你在南华市待不下去!”

语调因为激动出现颤抖,那番话与其说是威胁,更倾向于毫无章法的虚张声势。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自己的失态,自己的色厉内荏,全都暴露无遗。

沈软软看向少年那张在夕阳底下分辨不清的面容,最后残存的理智也宣告断裂。

她自暴自弃的抓起手机,带着泄愤意味扔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撞击声。

重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放弃所有的抵抗。

沈软软听到少年走进教室的脚步声。

很慢,带着特有的拖沓感。

动静听起来是在他自己的座位上翻找着什么,估计落下了什么东西。

走吧...

快点走吧.....

别看我.....求你.......

心底无声祈求。

可是,脚步声却并未远去,反而朝着这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来。

渐渐走到面前停下。

沈软软能感觉到,有道视线从她颤抖的肩膀上平缓移动到别处。

她察觉到少年随之蹲下身

然后是手指拿起手机的声音。

那个充满威胁的短信,那个让她颜面尽失的视频......

她最黑暗,最羞耻的秘密,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了一个并不算熟悉的同学面前。

沈软软用力咬住下唇,品尝到血的腥味。

浓郁的羞耻感夹杂着绝望交织心头,她想要就此消失。

接下来预想中类似笨拙的安慰,还是好奇的盘问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句.....

“质量还挺好。”

沈软软不由得愣住。

饶是她无比混乱的思绪也没跟上对方那清晰的脑回路。

还没从那种感到荒谬的情绪中脱身,她只听到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敲击几下。

声音很轻,很短促。

半分钟后,是手机被放回桌面的轻响。

少年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用来时有气无力的步伐走出教室。

“咔哒——”

门被轻轻地带上。

对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没事吧”

没有递上一张纸巾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苍白无力,只会让她更感耻辱的安慰话语。

他就那么走了。

仿佛刚才蹲下身,只是为了确认手机有没有摔坏。

.....

第二天一早,沈软软怀着赴死般的心情来到学校。

通过整晚的无眠,她彻底想通。

就算是鱼死网破也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哪怕代价是被所有人熟知自己的“缺陷”。

奇怪的是一整天都风平浪静。

那个威胁她的人没有再发来信息。

直到下午放学,偷拍自己的幕后之人主动上门,脸色煞白的道歉。

不仅用最快的速度删除了手机里的视频,还当着她的面删掉所有备份。

做完这些就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中间过程提到“林晖”二字。

‘是他帮了我吗......’

沈软软独自站在储物柜前,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感到茫然。

危机解决了。

并且还是以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

“叩叩——”

指节敲击铁皮的声音令她回过神。

林晖懒洋洋的身影映入视线范围里。

他倚靠在旁边的储物柜上,还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没有主动提昨天自己哭泣的样子。

没有提那个威胁她的人是怎么回事。

更没有居高临下的摆出“我帮了你”的姿态。

他只是瞥过来一眼,语调不急不缓,没什么起伏的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那份琴谱看上去挺贵的,以后可以多复印几本其他的放在练习室,虽然你家也不缺钱。”

少年停顿几秒,萎靡不振的脸上摆出副认真思考的神情,“唔.....别到时候撕上瘾了,没得练,手会生疏的。”

这句话,荒诞,不合时宜

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

她怔住了。

随即无法抑制的笑意从嘴角漾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也是她自上学起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见状,少年似乎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直起身对她随意摆了摆手,便背着那个沉重的书包慢慢悠悠的走远了。

从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对她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投去异样眼光。

没有安慰,没有说教。

单单用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替她抚平了所有的褶皱。

别人在乎的是沈软软是否“完美”。

只有林晖,用一个玩笑,默认了沈软软“不完美”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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