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顶层复式公寓里,只剩下秦清商一人。
今天的她,灵感勃发。
那晚升学宴上的众生百态:李蔓茹因嫉妒而扭曲的面孔,秦安国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以及那些贵妇们幸灾乐祸的嘴脸,都成了她画布上鲜活的颜料。
她正在创作一个名为《人间假面》的系列。
画布上,怪诞的线条与浓烈的色彩交织,已经勾勒出了一场光怪陆离的盛宴图景。
然而,当她试图画下整幅画的核心:那个立于所有假面中央、让所有魑魅魍魉都显出原形的纯粹光源时,她的画笔,却悬停在了半空中。
她知道自己想要画什么,那种感觉就在脑海里盘旋,却隔着一层薄雾,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那几张关于核心构图的速写稿,已经被她丢掉了十几张,散落得满地都是。
她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差了一点能让所有虚假都自惭形秽的神性触动。
烦躁感如同黏稠的蛛网,将她的思绪牢牢困住。
她需要她那件灵感信物。
那是一支笔杆由天然孔雀羽毛制成、笔端镶嵌着猫眼石的古董蘸水笔,是她早已过世的恩师留给她的遗物。
她从不用它画画,但每当思绪枯竭时,只要将那冰凉温润的笔杆握在手里,感受羽毛划过指尖的微痒,就能让她的心重新安静下来。
她下意识地想去拿起那支笔时,却摸了个空。
那支笔不在画架旁,也不在常用的笔筒里。
秦清商微微蹙眉,那股烦躁之上,又添了一丝找不到东西的不耐。
她起身离开画室,在客厅和书房里仔细地翻找了一圈,从沙发缝隙到书架角落,都没有那抹熟悉的孔雀蓝。
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努力回忆。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自己确实还拿着它在客厅里把玩,后来……
后来似乎是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可现在,茶几上空空如也。
那支笔不见了。
秦清商眉心紧锁。
公寓里没有外人,负责打扫的佣人训练有素,绝不敢乱动她的东西。
秦诗玥那个小丫头,更是对她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毫无兴趣。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后,一个唯一的嫌疑人,便不由分说地浮上了她的心头。
一个会被所有天然与美丽之物所本能吸引的小小身影。
她甚至能脑补出那个小家伙看到羽毛笔时,眼睛一亮,然后像只发现了新毛线球的小猫,悄悄把它叼回自己窝里的画面。
秦清商脸上那份不耐烦和烦躁,渐渐被一种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所取代。
“真是个小麻烦精……”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走到了主卧门口。
来这个家一个多月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这扇门前。
她对窥探别人的私生活毫无兴趣,尤其是两个小丫头黏黏糊糊的二人世界。
在她看来,哪怕是再亲密的伴侣,也该保留各自独立的空间。
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两只刚出生不久、二十四小时都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幼兽。
或许,也只有在这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里,才能找到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温度吧。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想像她一样,活得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也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
她撇了撇嘴,推门而入,目光在房间里扫视起来,试图寻找那抹熟悉的孔雀蓝。
然而,就在她视线扫过床头柜的那一瞬——
秦清商所有的动作,连同她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彻底凝固了。
她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整个世界,都被床头柜上的那株植物彻底攫住了。
午后的阳光正值鼎盛,却在穿过薄纱窗帘时,被柔化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安静地笼罩在那株植物周围。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植物。
在那一瞬间,无数艺术史上的伟大瞬间在她脑海中交错闪回。
她仿佛从那优雅攀爬的藤蔓上,看到了百年前巴黎街头那些铁艺栏杆上蜿蜒的鸢尾花;
又从那深邃的蓝紫色调中,窥见了梵高星空下那种神经质的生命律动;
而那些含苞待放的纯白花朵,又带着几分宋代汝窑瓷器那种天青色的纯粹。
然而,所有这些人类穷尽才华创造出的伟大片段,在眼前这株植物面前,都像是破碎的不完整投影。
她忽然荒谬地意识到,或许不是这株植物像那些艺术品,而是人类历史上所有关于宁静与梦幻的伟大创作,都只是对它所属的那个未知世界,一次次拙劣而又充满向往的无意识模仿。
它不是作品,它是所有相关作品的源头。
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步步走向那盆植物,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越靠近,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就越发清晰。
那不是任何一种她所熟知的花香或木香。
空气里,有午夜花园的清甜,有被露水浸湿的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还混杂着远处古老寺庙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安神檀香。
所有这些气息,都被清冷的月光调和在一起,洗去了所有的燥热与喧嚣,只剩下一片纯粹的静谧。
她站在花盆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那股清冽而又柔和的气息,顺着呼吸,一点点地渗入了肺叶,然后仿佛融入了血液,开始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淌。
她蹲了下来,视线与植物平齐,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去审视它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了与这株植物的无声对话之中。
那一整个下午都求而不得、关于神性的答案,似乎都在此刻,变得触手可及。
渐渐地,她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放缓了,连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如同在雨后空旷的森林里独坐了许久的宁静与松弛感,渐渐笼罩了她。
在这种极致的宁静中,一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生理性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地涌了上来。
她忘了自己最初是来做什么的,也忘了去思考这株植物的来历。
她只是觉得好困。
下午好像,还没睡午觉。
秦清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如同梦游般,走出了卧室,径直来到客厅,将自己整个人都陷进了那张最柔软的沙发里,甚至连薄毯都忘了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夜色已深,当秦诗玥和芙兰下班回到家时,迎接她们的,是满室的寂静。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那束柔和的光线,像投入深海的唯一光柱,越发衬得远处的客厅昏暗无声。
空气中没有像往常一样,飘来姑姑心血来潮时烹饪的饭菜香气;客厅里的灯,此刻也熄灭着。
“姑姑不在家吗?”芙兰换上拖鞋,小声问。
秦诗玥正想开口安抚芙兰,说姑姑大概是出去了,不必担心。
然而,当她牵着芙兰的手,借着玄关的微光向客厅深处走去时,她自己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上,秦清商蜷缩着身体,睡得正沉。
她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边缘,身上什么都没盖。
芙兰从一旁拿起薄毯,想为姑姑盖上。
尽管芙兰的动作很轻,沙发上的人还是有了反应。
秦清商没有立刻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满足而又慵懒的、如同梦呓般的轻哼,像一只被阳光晒暖了皮毛的大猫。
片刻后,她才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漂亮的凤眼。
她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遥远的梦境里,有些迷茫,过了好几秒,才迟钝地将焦点凝聚在了眼前芙兰那张写满了担忧的小脸上。
“几点了?” 秦清商开口,声音因为睡得太沉而带着一丝柔软的沙哑。
“姑姑,快六点了。”芙兰回答。
“晚上六点?” 秦清商的眉头困惑地蹙了起来,她撑着沙发坐起身,感觉自己的骨头都睡软了。
“我睡了多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的轻松,连带着困扰了她一整个下午的创作瓶颈,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一段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闪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那株静静地立在床头柜上、形态完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的蓝紫色植物。
“是那盆花。”
秦清商猛地抬起头,声音里没有了疑问,而是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笃定。
她那双漂亮的凤眼,死死地锁住芙兰,眼神里是混杂着狂热、探究与一丝危险的光芒:
“你们卧室里那盆花,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清商这句充满了压迫感的质问,让芙兰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当初,在成功创造出寂夜咏叹调之后,她又催生出了一颗种子,带回了家。
她要让玥玥的每一次休息,无论是午后短暂的小憩,还是夜晚的沉睡,都能彻底地从疲惫与烦恼中解脱出来。
她要用这株植物,为玥玥构筑一个绝对安宁的避风港,一个能让她的灵魂彻底卸下所有盔甲、得到休憩的专属领地。
如果是夏楠她们发现了这株植物,那还好办,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
可是,她完全没有想过,要是被姑姑发现了该怎么解释。
面对姑姑那灼人的目光,秦诗玥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反问了一句:
“姑姑,您觉得它是什么呢?”
秦清商一愣。
“在您这位看遍了世间所有杰作的顶级艺术家眼里,” 秦诗玥继续引导,“当您看到它时,您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词,是什么?”
秦清商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了自己当时的震撼,想起了那份超越了所有人类美学理论的完美。
“是奇迹。” 她诚实地吐出了这个词。
秦诗玥点了点头,然后拉起了芙兰的手。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所以,它是什么,还重要吗?” 她看着姑姑,“我们只需要知道,它是一个不应该被凡俗的语言和科学去强行定义的奇迹。这就够了,不是吗?”
秦清商看着自己这位年纪不大、却已深谙语言艺术的侄女,在错愕之后,缓缓地笑了起来。
“说得好。” 她赞许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奇迹的定义。
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那双重新燃起狂热光芒的凤眼,越过秦诗玥,死死地锁定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有些心虚地低着头的小家伙。
“那么……” 她的声音压低了,“这位缔造了奇迹、不知名的天才艺术家,又是谁呢?”
“别拿大自然这种陈词滥调来敷衍我。”
秦清商的嘴角勾起一抹属于专业领域的绝对自信。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自然能创造出何等鬼斧神工的杰作。但它的美,是一种充满了随机性的‘不完美’之美。而这盆花……”
“它太完美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为一个纯粹的目的而服务,这背后,必然有一个拥有着极高智慧和审美意志的创造者。”
“所以,”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芙兰身上,“告诉我,是谁?”
秦诗玥的心猛地一沉。
如果承认是芙兰,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如何创造;如果编造另一个谎言,以姑姑那刨根问底的性格和她在艺术圈的人脉,谎言被戳穿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哪一条路,最终的指向都会暴露芙兰身上的秘密。
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本该避免这一切的。
在姑姑确定要来之前,她就有过要将这盆植物,暂时移回到秘密基地的想法。
然而,她的小精灵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执着。
“可是,玥玥,”她还记得芙兰当时拉着她的手,仰着小脸,金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晚上你还是要睡觉的呀,如果没有它,那个叫王建国的坏人在梦里又来找你该怎么办?”
尽管王建国这个名字,对如今的秦诗玥来说,再也无法对她构成任何心理阴影,她的睡眠,更像是一场永不落幕、在潜意识里进行的沙盘推演。
她会梦到自己正在一场至关重要的谈判中,但无论她如何努力,从口中说出的,都不是精准的商业分析,而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孩童般的咿呀学语,对面的谈判对手则为此发出了阵阵嘲笑;
她会梦到自己正参加一场永不落幕的假面舞会,在场的所有宾客,都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完美得体的微笑假面。她想摘下自己的面具,却发现面具之下,是另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具,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也无法触及自己真实的脸;
她会梦到自己正和芙兰走在校园里,一切都温暖而又美好。但当她一眨眼,再睁开时,怀里那个温暖的小家伙,就突然变成了一捧冰冷的、正在随风消散的银色沙砾,无论她如何用力去抓,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银色从指缝间流走,最终什么也留不住。
她的身体在休息,但她的大脑却依旧在运转。
而现在,睡眠变成了一场将所有疲惫都融化掉的温柔浸浴。
只要她升起一丝困意,几乎在两分钟之内,就能坠入梦乡。
她会梦到她们正蜷缩在某个冬日午后的飘窗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羊绒毛毯。窗外,无声的雪花正一片片地落下,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安静的纯白。她手里捧着一杯热可可,温暖的白瓷杯壁正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而怀里那个像猫儿一样蜷缩着的小家伙,正发出平稳而又绵长的、带着鼻音的可爱呼吸声。
她会梦到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她们没有开空调,而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的葡萄藤架下。芙兰会拿着一把大大的蒲扇,笨拙地一下一下为她扇着风。空气中是葡萄藤叶的香气,是院子里,那些从草丛中飞起的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如同流动的星河,将芙兰那双亮晶晶的金色眼眸,映照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这些梦境里没有KPI,没有股价,没有阴谋,只有怀中的温暖和恋人的呼吸。
那种灵魂被彻底洗涤、醒来时精神饱满的感觉,是任何顶级SPA或药物都无法给予的奢侈品。
她早已离不开这份由恋人亲手为她编织的梦境了。
于是,她还是听从了芙兰的劝告,将这份小小的侥幸留在了床头。
而现在,这份侥幸,变成了摆在眼前最棘手的难题。
在秦诗玥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造一个谎言时,被她护在身后的芙兰,却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主动从她身后探出了小脑袋。
她看着秦清商,那双金色的眼眸里虽然还有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孩童般的纯粹。
“姑姑,” 她小声地、却又无比骄傲地回答,“是爱创造了它呀。”
这个回答,让秦清商和秦诗玥都同时愣住了。
芙兰以为她们没听懂,又努力地用自己的逻辑解释道:“因为玥玥睡不好,所以我很想让她睡个好觉,然后,我把所有对玥玥的爱都收集起来,放进一颗种子里,它就长成这个样子了。”
“所以,创造它的,是爱呀。”
听完这番充满了童话色彩、却又逻辑自洽的创作理论,秦清商看着芙兰那张认真的小脸,在长久的错愕之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爱!”
她当然不信。
但她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除了爱这个不讲道理的奇迹,还有什么,能解释眼前这个同样不讲道理的奇迹呢?
她摆了摆手,像是在投降。
“行吧,算你们赢了。”
她走到芙兰面前,伸出手,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那头柔软的银发。
“小骗子,” 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的责备,反而充满了笑意。“以后再用爱创造出什么好东西,记得第一个拿来给姑姑开开眼。”
然后,她又瞥了一眼旁边松了一口气的秦诗玥,没好气地补充道:“还有你,看好你家这个小艺术家。下次要是再让我睡得不省人事,我就把你们这盆爱的结晶,搬去我的画室,当成独家藏品了。”
说完这句半是玩笑半是威胁的话,她便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转身离开了。
看着姑姑那副甘拜下风的背影,秦诗玥转过头,重新审视着面前的小家伙。
“我发现,” 她捏了捏芙兰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你和姑姑,好像在某些地方还挺像的。”
“哎?”芙兰歪了歪头。
“你们都不讲道理,而且,偏偏还都让别人无法反驳。”
芙兰听到夸奖,开心地笑了起来,紧紧地环住了秦诗玥的脖子。
“那以后,” 她凑到秦诗玥耳边,用一种分享小秘密的声音说,“如果玥玥遇到了讲不通道理的坏人,就换我来,用不讲道理的办法对付他们。”
“我们一个负责讲道理,一个负责不讲道理,这样,就谁也赢不了我们了!”
听着这个充满了孩子气、却又无比默契的作战计划,秦诗玥莞尔一笑。
她伸手,刮了刮芙兰的小鼻子,宠溺地应道:“好,都听你的。”
“那现在,” 她的声音压低,“是不是也该让我这个讲道理的人,对你做一点不讲道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