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慵懒得恰到好处。
一阵急促的震动声,突兀地从一旁茶几上的平板电脑里传来,打破了这份完美的宁静。
秦清商瞥了一眼屏幕,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仿佛在看一只打扰了她清净的苍蝇。
她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手中的画册小心翼翼地合上,用指尖抚平了封面的一丝褶皱,她端起旁边的白兰地,优雅地喝了一小口。
然后,她才施舍般地伸出手,拿过平板,划开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画面构图如同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庭。
秦振邦的脸隐在书房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扮演着沉默而威严的审判长。
而沈书瑜则坐在光线明亮处,脸上挂着悲天悯人般、属于圣母的温婉笑容,负责引导迷途的羔羊进行忏悔。
率先开口的,是沈书瑜。
“清商,在忙吗?没打扰到你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家人般的关切,“看你气色不错,看来在国内这段时间,休息得很好。”
秦清商懒洋洋地抬起眼,对着屏幕,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是啊,挺好的。尤其是那两个小家伙都在家的时候,空气都比平时甜一点。”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尖锐起来,“不像现在,空气里突然多了一股陈腐味道。”
面对这句不留情面的嘲讽,沈书瑜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听懂其中的恶意。
“是吗?” 她温和地接话,“能让你这位大艺术家都觉得甜,看来诗玥和她的那位小朋友,确实相处得很不错。”
“不过,清商,” 她的语气微微一沉,带上了一丝担忧,“你也知道,有时候,看上去甜美的蜜糖,对一个家族来说,也可能是一剂包裹着糖衣的砒霜。”
“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所以,你帮我们估算一下,诗玥为了这份甜,正在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是家族的核心机密,还是她作为继承人,那份本该坚不可摧的意志?”
听到这个问题,秦清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核心机密?” 她懒洋洋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白兰地,“大嫂,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们秦家的那些机密了?”
“我跟她们住了一个多月,别说机密了,那小家伙连秦诗玥的电脑密码是多少都不知道,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摆弄阳台上的那些花草,和纠结点心是吃草莓味还是巧克力味。”
她顿了顿,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屏幕那头的两人:
“你们告诉我,哪个顶级商业间谍组织,会花那么大的代价,培养出这么一个神级武器,潜伏一年,结果就是为了帮你们家继承人决定下午茶口味的?这投入产出比也太低了吧?你们家的商业机密,难道比不上一块草莓慕斯蛋糕有吸引力吗?”
听完秦清商那番充满嘲讽的话,沈书瑜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清商,你的观察很细致,但你的格局,还停留在偷几份文件、搞垮几个项目这种战术层面上。”
她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如果对方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们那些所谓的核心机密呢?”
“如果,对方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他们投入了巨大的成本,培养出这么一件看似无用的完美武器,唯一的目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比如,在诗玥正式接管整个帝国、准备与我们进行权力交接的那一天,让她对诗玥,提出一个看似无心、却足以致命的建议呢?”
“一个被情感完全控制的继承人,在最关键的时刻,一次错误的决策,所造成的损失,不是丢失几份核心机密那么简单,而是足以让秦家这艘巨轮瞬间倾覆。清商,这才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完美刺杀。”
秦清商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说完了吗?” 她懒洋洋地问,“剧本不错,很有想象力。下次你们传媒公司拍商战片,可以直接用这个本子,说不定能拿奖。”
看到秦振邦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才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大哥,大嫂,我跟你们不一样。”
“你们看人,看的是履历、是背景、是投入产出比。而我看人,只看一样东西——”
“质感。”
“一个人的灵魂,是有质感的。是真是假,是善是恶,是纯粹还是污浊,它就像画布上的颜料,骗不了我这种跟色彩和线条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
“而那个小家伙的灵魂质感,” 她顿了顿,给出了她的结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干净、最通透的白色。它纯粹到甚至能让所有靠近它的颜色,都显得肮脏。”
“所以,收起你们那套庸俗的阴谋论吧,” 她端起酒杯,“你们可以用商业逻辑去分析一切,但唯独不要用来分析她,那只会显得你们很无知。”
秦清商这番判词,让视频电话那头的秦振邦与沈书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无知?
秦振邦的指节,在书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尽管他不相信妹妹那些关于灵魂质感的鬼话,但他不得不承认,秦清商这一个多月的观察,确实从侧面印证了一个让他更加不安的结论:那个女孩,可能真的不是商业间谍。
而这个结论,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放松,反而让他的心,沉得更深了。
他与沈书瑜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的想法——
他们宁愿那个女孩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业间谍。
如果她是个间谍,一切反而更简单了。
那意味着她有组织,有目的,有可以被追踪的痕迹。
他们有许多种方法,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让她和她背后的势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毫不留情地将这颗毒瘤从女儿身边彻底清除,然后用这个血淋淋的教训,让她彻底清醒,回归到家族为她设定的正轨上来。
一个已知的、可以被消灭的敌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另一种更隐蔽、也更难根除的毒药。
一个没有任何恶意,却能用爱与陪伴,就让女儿心甘情愿地偏离预定航线、无法被定义、更无法被清除的变量。
你无法用对付敌人的方式,去攻击一个没有恶意的人。
你也无法战胜一个,你女儿心甘情愿为之沉沦的对象。
那不是一场可以靠着权谋和暴力就能取胜的战争。
那是一种从内部发生的、温柔又无法抵抗的侵蚀。
这一刻,这对习惯了用价值和风险来衡量一切的夫妻,在那个看似无害的银发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因无法掌控而产生的恐惧。
那个女孩,或许不是一剂见血封喉的砒霜。
她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会让人上瘾、逐渐腐蚀掉所有斗志与锋芒,最终让整个帝国都随之崩塌的精神鸦片。
而他们的女儿,已经上瘾了。
沈书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那种无可挑剔的温婉。
“清商,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那个女孩,可能确实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太美好了,美好到不属于我们这个充满交易和算计的世界。”
“让她继续待在诗玥身边,对她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她迟早会被卷入那些她无法理解的纷争里,最终那份纯粹也会被消磨殆尽。”
她看着秦清商,像是在提出了一个充满了善意的建议:
“所以,或许我们应该……帮她一把?”
“给她一笔足够她一生都无忧无虑的钱,或者一个国外与世隔绝的艺术基金会的名额。让她去一个更适合她、像童话一样的世界里生活。这对她,对诗玥,甚至对你这个爱惜她才华的艺术家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秦清商静静地听着大嫂这番充满了慈悲与善意的话术,脸上那丝慵懒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嘲讽。
“大嫂,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你这套用金钱去收买纯粹,用流放来定义为你好的逻辑……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让人恶心。”
“我记得,我当年只是想画个画,你们就差点把我跟某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打包塞进同一个‘最好的结局’里。幸好我跑得快。”
“现在,这个小家伙只是让你家丫头睡了个好觉,你们就要把她送去与世隔绝了?你们的‘为你好’,门槛是不是越来越低了?”
她看着屏幕里脸色微变的沈书瑜,发出一声充满了不屑的嗤笑。
“你们根本不是在为谁好。你们只是习惯了给所有超出你们理解范围的东西,贴上价签,然后把它们送到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好让自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活在自己那套肮脏、可控的规则里。”
“你们不是怕她会毁了诗玥,你们是怕她会让诗玥看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秦清商那双总是半眯着的凤眼,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看着屏幕里的兄嫂。
“你们总担心诗玥会被情感控制,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完全没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理性和算计的继承人,才是秦家这艘巨轮,最可怕的船长?”
“她会因为追求最高的效率而压榨掉每一个员工的价值,会因为追求最大的利益而放弃所有不赚钱但有人情味的业务,甚至会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你们这两个对她而言已经‘失去价值’的父母,也当成可以牺牲的成本。”
她的声音变冷了,充满了警告的意味:“那不是在驾驶巨轮,那是在驾驶一艘没有刹车、没有航向,只知道疯狂吞噬的钢铁怪兽。它的结局,不是倾覆,而是自我毁灭。”
“而那个小家伙,” 她的语气又放缓了,“她在做的,就是给这头快要失控的怪兽,重新装上刹车,教会它什么是悲悯和敬畏。她不是在控制诗玥,她是在拯救她,也是在拯救你们秦家的未来。”
“所以,你们还在担心的,恰恰是你们最应该庆幸的,真是可笑。”
秦清商这番将情感定义为解药的颠覆性言论,让屏幕那头的秦振邦,收起了那份帝王般的从容,发出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冷笑。
“拯救?”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清商,你所谓的拯救,在我看来,不过是把一艘精良的战舰,改装成一艘毫无防备的游轮!”
“战舰的目标是征服和生存,它需要的是精准的火控系统和坚硬的装甲!而你现在,却想拆掉它的火炮,告诉它悲悯和敬畏?你想让它在炮火连天的海域里,靠着唱圣歌来感化敌人吗?!” 他的声音不大,压迫感却几乎要穿透屏幕,“幼稚!”
沈书瑜补充道:
“而且,清商,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那个女孩,她所教会诗玥的所谓爱与守护,是有范围的。她守护的,只是她们的二人世界。为了守护那片小小的花园,她不惜与整个家族对抗,不惜将秦家置于风险之中。”
“这不叫悲悯,清商,这叫自私。”
“你口中那个能给怪兽装上刹车的解药,她自己,恰恰就是那头怪兽无法控制、也不讲道理的油门。”
秦清商听完,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好吧,你们说得都对。” 她突然说。
这个意料之外的认输,让秦振邦夫妇都愣住了。
“她就是自私,她就是能让诗玥为了她那点小情小爱,而毁掉整个家族的风险源头。” 秦清商平静地复述着他们的观点。
“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
“如果,你们真的用什么手段,把这个‘油门’从诗玥身边强行拆掉了……”
“你们猜,那个已经被你们打造成完美战舰、从不出错的好女儿,在失去了她唯一的航向和存在意义之后……”
“会做出什么事来?”
“是会乖乖地回到你们的航道上,还是会开着你们这艘心爱的巨轮,调转船头,一头撞向你们最不想让它去的地方?”
“我个人,非常期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说完,她便对着屏幕里那两张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秦清商脸上那副攻击性十足的灿烂笑容,也随之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倦。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将杯中剩余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无力感。
又是这样。
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
她那个好大哥和好大嫂,永远都像两个坐在云端之上的棋手,冷酷地计算着每一个棋子的价值与风险。
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棋子,是会痛的,是会有自己的意志的。
跟他们讲道理,就像对着两尊没有温度的石像弹琴,除了能听到几声可笑的回音,不会有任何结果。
真是无聊透顶。
秦清商将空酒杯随手放在地上,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由无数欲望与规则构筑的钢铁森林。
或许……自己该回巴黎了。
这里的空气太浑浊,充满了权力与算计的霉味,待久了,连画笔都会变得沉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身旁。
那里,经芙兰精心照料的花草,正被上午的阳光照得精神抖擞。
旁边那张小圆桌上,还留着两个空空的咖啡杯。
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还能听到她们昨天下午在这里,为了提拉米苏应该配咖啡还是配牛奶而低声拌嘴的笑语。
真是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笨蛋……
秦清商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小家伙们,” 她自言自语道,“姑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毕竟,再完美的画作,也需要画家自己落下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