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宴那晚的喧嚣与暗流,似乎早已随着城市的夜色一同散去,但它投下的涟漪,却在芙兰的心中久久未能平息。

她以前就知道,玥玥所处的那个世界很复杂,充满了自己无法理解的规则与机锋。

但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但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个世界就像一座由无数闪闪发光的水晶搭建而成的迷宫,华丽、耀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无数道看不见的光线在迷宫的镜面之间反复折射,将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而又怪诞。

人们在这些光影中穿梭,追逐着虚假的浮华,却看不清彼此真实的模样。

而她的玥玥,就站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中心,独自承受着所有光芒的照耀,也独自抵挡着所有光芒背后的阴影。

她不想再当一个只能站在场边、连游戏规则都看不懂的观众了。

她想帮忙。

她想知道,为什么一张小小的合同,就能让人们遵守约定;

她想明白,为什么一句看似普通的话,就能像一枚棋子,瞬间改变整个棋盘的局势。

她想学会玥玥正在玩的这场复杂而又危险的游戏,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能在玥玥感到疲惫时,能帮她看清下一步棋该落在哪里。

这个念头,像一颗悄悄埋下的种子,在宴会结束后,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这天上午,芙兰抱着笔记本,来到了白槿的办公室门前。

她站在门口,看到白槿正端坐在办公桌前,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与她一身专业干练的职业装束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她手边那只绘有金色麦穗的马克杯,和电脑屏幕一角,用便利贴画着的一个小小的、为自己加油打气的笑脸。

办公室的书架上,除了专业书籍,还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个可爱的卡通手办,让整个空间显得既严谨又不失温度。

芙兰轻轻地敲了敲门。

白槿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问道:“芙兰小姐,找我有事吗?”

芙兰抱着笔记本走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白槿姐姐,你忙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不忙,”白槿摇摇头,主动起身,为她拉开了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在秦总的工作安排之外,您的事,就是最高优先级。”

芙兰坐下后,将笔记本放在腿上,用迷茫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白槿姐姐,我想学习玥玥世界里的那些规则,那些名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想再当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旁观者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特别明白你的感受,” 她轻声说,“我还在上大学,第一次来秦氏集团实习的时候,也跟您现在一样。”

她回忆起那段经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当时以为自己是高材生,什么都懂。结果第一天开会,听着他们讨论那些项目的缩写、复杂的资本结构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人情往来,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部落,每个人都在用一套我闻所未闻的土著语言进行着高效而精准的交流,而我这个所谓的文明人,却连一个音节都听不懂。书本上那些干净的理论,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看着芙兰,眼神变得格外柔和:“所以,别着急,别害怕。这不是你的问题,是那个世界太奇怪了。”

“这样吧,我们今天先从商业术语开始。” 她拿过芙兰的笔记本,“你把你所有听不懂的词,都像列愿望清单一样写下来。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解决它,怎么样?”

“嗯!”芙兰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个提议,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完成一份寻宝图。

她接过笔记本,努力回忆着宴会上听到的那些“咒语”。

片刻后,她在第一行,用她那清秀可爱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一个词:

对赌协议

白槿看着这四个字,笑了笑,开始用她早已习惯的专业语言解释道:“这个词的核心在于‘风险对冲’和‘业绩承诺’。简单来说,收购方为了降低并购风险,会与被收购方的管理层约定一个未来的业绩目标……”

她还没说完,就看到芙兰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已经开始盘旋起一圈圈蚊香眼。

白槿立刻停了下来,放弃了所有专业的解释,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尝试用芙兰能听懂的方式开口:

“我们换个说法。”

“芙兰小姐,您可以这样理解。有一位很会种花的公主,她告诉一位国王,她的花园明年能开出一百朵美丽的玫瑰。国王很想买下这个花园,但他又有点担心公主是不是在吹牛。”

“于是,国王就和公主约定:如果明年花园真的开出了一百朵玫瑰,国王就付给公主一百枚金币;但如果只开出了九十朵,那公主就要反过来,赔给国王十枚金币。您能明白吗?”

这个比喻,芙兰立刻就听懂了!

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认真地记下:对赌协议 = 如果不能让花园开满一百朵花,就要赔金币。

看到这个可爱的笔记,白槿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发现,用这种方式给芙兰上课,似乎是一件比赢得任何一场艰难的商业谈判都有趣得多的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白槿的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奇妙的童话课堂。

窗外的世界,依旧是那个充满了冰冷数据流与无声博弈的商业帝国;而在这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却上演着一场截然不同的知识讲授。

秦诗玥的首席秘书,此刻正绞尽脑汁,将一个个冰冷的商业术语,翻译成芙兰能听懂的童话故事。

“恶意收购,就像一头坏脾气的巨龙,不经公主同意,就想强行抢走她的城堡。”

“毒丸计划呢?”芙兰好奇地追问。

“毒丸计划,就是公主提前在城堡里藏了很多很多又苦又臭的药丸。巨龙一旦强行吞下城堡,自己也会被这些药丸毒得肚子痛,非常难受,下次就不敢再来了。”

芙兰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在本子上用简笔画,画下了一条捂着肚子、看起来很痛苦的巨龙。

“那……二级市场呢?”

“二级市场,是一个所有小松鼠和小浣熊都可以自由买卖橡果的巨大广场。”

“内幕交易,就是有一只小松鼠,它有预知能力,提前知道哪颗橡果最甜,就偷偷告诉了自己的朋友,让他们赶紧去买,好占别人的便宜,这是不好的行为哦。”

芙兰听得津津有味,小脑袋点个不停,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可爱的简笔画。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学习什么枯燥的知识,而是在听白槿姐姐给她讲一个关于商业王国的冒险故事。

她仰起小脸,问出了清单上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秘书是什么呀?白槿姐姐,你就像国王身边最厉害的顾问,知道所有的事情,可以帮国王打败所有的坏人,对吗?”

白槿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道:

“不,芙兰小姐,秘书不是用来打败坏人的。”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许:“秘书的工作,是尽一切可能,提前预判所有的危险,然后筑起一道墙,让那些坏人,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国王的面前。”

白槿看着芙兰困惑的眼神,眼神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因为,有些伤害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说完这句话,白槿便垂下眼帘,沉默了下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沉重的安静。

窗外的阳光正好,将桌角那盆迷迭香照得通透,甚至能看见叶片上细小的绒毛。

然而,这份温暖,却丝毫无法抵达白槿的内心。

芙兰能感觉到,白槿姐姐周围的空气变冷了。

她歪了歪小脑袋,安静、专注地凝视着白槿,想从她脸上找出那份悲伤的来源。

面对这样纯粹的凝视,白槿那早已习惯了各种审视、试探目光的心理防线,悄然出现了裂痕。

她看着眼前这张干净得不染尘埃的脸,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记忆深处,也曾有这样一双眼睛,在洒满阳光的琴房里,在那架已经泛黄的旧钢琴前,用同样纯粹的目光看着自己,问着: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听我弹新学的曲子?

两个身影,在她的视线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重叠、模糊。

那一瞬间,窗外明媚的阳光,在她眼中变得格外刺眼。

白槿的呼吸猛地一窒,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在一瞬间变得滚烫。

她几乎是狼狈地别过头去,躲开了那片温暖的光线,让自己隐入座椅的阴影里,不敢再看芙兰的眼睛,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那股汹涌而上、快要让她窒息的痛楚。

“今天的课,就先到这里吧,”她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

芙兰愣在了原地,看着白槿姐姐那蜷缩在阴影里、写满了抗拒的背影,一股不知所措的慌乱涌上了心头。

是自己……说错话了吗?

一定是自己最后那个关于秘书的问题,触碰到了白槿姐姐什么伤心的事情。

她只是想表达对白槿姐姐的崇拜,却没想到会让她变得这么难过。

浓浓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对不起……” 她小声地道歉,不敢再上前打扰,只是将自己的笔记本默默地抱在怀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

芙兰独自站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白槿姐姐的孤独背影。

白槿姐姐一定非常难过吧……

而自己,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还像一个笨拙的闯入者,揭开了她不愿被人看到的伤口。

想到这里,芙兰的呼吸猛地一窒。

不行,她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让白槿姐姐重新开心起来。

她不再犹豫,转身跑回主办公室,看到秦诗玥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专注地审阅着一份文件。

“玥玥……”她低着头,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我好像把白槿姐姐惹伤心了。”

秦诗玥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哦?我的小家伙还有这个本事?能把我的首席秘书惹伤心,这可是连董事会那帮老头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她朝芙兰招了招手:“来,我的首席美学改造官,跟我汇报一下,你是怎么把业务范围拓展到首席秘书心理改造上去的?”

芙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的不安瞬间被冲淡了大半。

她不好意思地主动走了上来,秦诗玥顺势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

“好了,现在可以坦白从宽了。”

芙兰在秦诗玥温暖的怀抱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口讲述道:

“我……我只是想学习玥玥世界里的规则,就去向白槿姐姐请教商业知识……”

“白槿姐姐特别好,她没有笑话我笨,还把它们都变成了童话故事讲给我听。我们聊得特别开心,然后……然后我就问她,秘书是不是像国王身边最厉害的顾问。”

说到这里,芙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内疚:

“我只是觉得她好厉害,想夸夸她……可是,她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她变得很严肃,跟我说,秘书不是用来打败坏人的,而是用来筑墙的,不让坏人有机会靠近国王。”

芙兰在秦诗玥的怀里转过身,仰起那张写满了困惑的小脸:

“然后,她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有些伤害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了。说完,她就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整个人都变得很悲伤。”

“玥玥,”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自责,“我是不是让白槿姐姐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那道墙,是不是曾经没有筑好过?”

秦诗玥看着芙兰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担忧的眼眸,沉默了片刻。

她当然知道。

当初,在决定将白槿擢升为自己的首席秘书时,出于安全考量,她曾授权信息安全部门,对白槿的全部过往,进行过背景调查。

那份调查报告里,清晰地记录了那段悲伤的故事。

那不仅是白槿的伤疤,更是她选择投身于这座权力中心,并选择追随自己的根本的理由。

但这些,都不能说。

她伸出手,轻轻地点了点芙兰的鼻尖:“嗯,我们家的小侦探,猜对了一半。”

芙兰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想追问,秦诗玥却将一根手指轻轻地竖在了她的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但剩下的那一半,” 秦诗玥的语气变得沉重了些许,她轻轻抱住芙兰,“不属于我们。那是白槿自己的故事,就像一间上了锁的房间,里面放着一个一旦被提起,就会让她再次感到疼痛的伤口。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闯进去,哪怕是出于关心。有些故事,说出来并不会让它愈合,只会让它重新流血。”

“我们不是医生,没办法治好她的伤。所以我们能为她做的,就是不去触碰它,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这是对白槿的尊重。”

芙兰安静地听完,乖巧地点了点头。

但她的小脑袋里,很快又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她仰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秦诗玥,认真地问道:

“玥玥,那你的房间呢?”

秦诗玥愣了一下:“我的什么?”

“就是那个上了锁,放着伤口的房间呀。” 芙兰解释道,“你教我,不能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可是,玥玥你自己的房间,也上了锁吗?连我……也不能进去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支温柔的箭,瞬间射穿了秦诗玥所有的层层心防。

她想起了在遇到芙兰之前,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埋葬那个还相信原则的秦诗玥的——

她学会了将自己的情绪,视为棋盘上可以随时移动、甚至随时牺牲的棋子。

喜悦,可以成为引诱对手的诱饵;愤怒,可以成为震慑下属的工具;而悲伤,则是最无用的、必须第一时间从棋盘上移走的废子。

她学会了将人际关系,都量化为可以利用的资源和筹码。

也学会了在面对所有温情与善意时,第一时间分析其背后的动机与目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颗早已被理性和算计层层包裹,几乎忘记了该如何正常跳动的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变成一座孤悬于权力海洋上的冰冷孤岛。

直到,她看到了这束光。

她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金色眼眸,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在黑暗风暴中漂泊已久的疲惫航船,终于找到了那座属于它的唯一灯塔。

所有的伪装、算计和疲惫,都在这束温暖而又坚定的光芒指引下,找到了可以卸下的港湾。

她忽然明白了,她为自己建造的那座房间,从来都不是为了囚禁自己,而是在等一个可以让她心甘情愿,交出所有钥匙的人。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芙兰的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近乎投降般的沙哑:

“没有锁。”

“我的房间,从来都没有对你上过锁。”

“你是唯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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