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在栏杆上数着纹路——一块铁栏有十七道横向刻痕,是前人用指甲划的,边缘已经磨得发钝。下一班地铁还有三分二十秒到,昨天查时刻表时,她特意记了误差范围,不超过十秒。大脑里不是混乱的绝望,是像演算纸般清晰的条目:身体前倾三十度能避开电缆,下坠时空气阻力会让速度比预想慢零点三秒,颅骨与铁轨接触的瞬间,必须刚好被车轮碾压才能瞬间休克。她怕疼,所以必须算准,准到每一个小数点,像解一道不能错的数学题。
铁轨传来有节奏的震动,远处隧道口亮起车头灯,橘黄色的光在灰雾里晕开。她松开手指,指尖早被风吹得没了知觉,身体跟着前倾——失重感刚漫上来,风突然变了方向。
不是顺着桥面吹,是从下方涌上来,裹着铁轨的锈味与柴油味,像一双粗糙的手,死死攥住她的衣领。下坠的势头没停,却像被泡在温水里,钝得发慌。她看见地铁的灯光越来越近,光里的尘埃都清晰,却没听见预想的轰鸣,只有心跳声,像敲在空铁桶上,咚咚地响。下一秒,脚底碰到了东西——不是坚硬的铁轨,是带着雪粒的人行道砖,冷意从鞋底渗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地铁从身后驶过,风卷着废纸擦过她的脸,生疼。她回头看,天桥栏杆还在原地,桥下枕木上几道裂纹,像冻住的泪痕,路过的行人没人多看一眼。抬手摸衣领,布料上有被攥过的褶皱,喉咙里却泛着铁锈味,像刚才那股力量不是风,是某段被遗忘的记忆。
她想起小时候在柏林,不小心掉进动物园的天鹅池,水冷得像冰,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被父亲抱起来,他毛衣上有烟草味和羊毛的扎感。刚才那股裹住她的力量,和记忆里的感觉很像,却没有烟草味,只有风的味道——像父亲失踪后,她再也没闻到过的、属于“保护”的味道。手指还在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她其实不想死。她只是不知道,除了死,还有什么办法能停下那些疼。
菲莉雅像抹游魂飘进家门时,林雅正系着围裙从厨房探身,围裙上溅着油星,没擦,只抬手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那动作和母亲生前一模一样。“同裳回来了?”姐姐的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肩膀上,“书包呢?”
她没回应,绕过姐姐往房间走,关门时,听见莱昂在客厅里笑,弟弟的黑发黑眼,和她像两个世界的人。晚餐桌上,德式猪肘烤得有点柴,林雅总记不住烤箱的时间,以前母亲在时,会把定时器放在灶台上,现在那只定时器在抽屉里,蒙了一层灰。莱昂用刀叉切肘子,叉尖滑了一下,在盘子上划出刺耳的响,他吐吐舌头,把肉塞进嘴里,酱汁沾在嘴角。
“姐,汤太咸了。”莱昂说。
“下次少放盐。”林雅笑着,把猪肘皮最脆的部分夹进菲莉雅碗里,眼角却扫了她一眼,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菲莉雅嚼着肉,没尝出香味,只觉得喉咙里的铁锈味还没散。放下餐具说“吃好了,想出去走走”时,林雅没多问,只说“早点回来,外面冷”。
运河公园的路灯坏了几盏,光在地上投出一块一块暗斑,像被打碎的镜子。菲莉雅走在暗斑里,影子随灯光忽长忽短,扭曲着。对岸的霓虹照过来,在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玻璃渣,好看,却扎眼。她想起生物课上学的,细胞会死亡,人也会,可为什么有些死亡是注定的,有些却能被突然打断?就像这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修好,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像这路灯一样,从来由不得自己选。
寒风掠过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她拉紧衣领,把下巴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雪又开始下了,很小,落在脸上很快化掉,像眼泪,却没有温度。站了很久,直到远处传来公园闭园的广播,才慢慢转身往回走。路上的雪被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没走几步,新雪落下来,把脚印盖得严严实实,像她从未来过这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