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雪落得很沉,不是轻盈的飘,是砸在玻璃上会留下浅痕的那种。北运河冻住了,冰面下像藏着无数细碎的裂纹,阳光照上去,反光里带着点发灰的冷。通州的新楼和老墙挤在一起,雪落在玻璃幕墙上,很快被暖气烘化,留下一道一道暗痕,像没擦干净的眼泪;落在老砖墙上,倒能积得厚些,把砖缝里的黑都盖住,显得体面些。
矮松和积雪环抱的学校里,红砖墙体在雪中洇出更深的红,窗户里的暖黄灯光,透过玻璃看过去,像蒙了层薄纱的烛火,暖得有些不真切。下课铃声响起来,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少了几分清脆,多了些闷沉,像被冻住了似的。
高一(一)班的教室里,菲莉雅把下巴抵在课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页脚——她比同班同学矮小半头,坐在这里本就像误闯的孩子,更别说那一头在暖光里泛着冷调的金发,让她连低头时都能感受到周遭若有若无的目光。13岁跳级读高一的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但课桌抽屉里偶尔露出的初中校服袖口,还有作业本上比别人小一圈的字迹,总在悄悄泄露她的“不一样”。
数学老师刚结束讲评,指尖捏着一叠试卷,纸张边缘被翻得有些发毛。“张明明,112分;李子涛,108分……”她的声音不高,混着暖气片嗡嗡的声响,在教室里慢慢荡开。空气里飘着粉笔灰,落在课桌上积成薄白,菲莉雅用指尖一捻,细渣裹着暖气片铁锈的腥气,让她想起上个月体检时,校医办公室里消毒水的味道。
老师拿起最后一张试卷,手指在卷首顿了一下,指腹按在“林同裳”三个字上——那是菲莉雅都中间名,可每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总觉得像在叫另一个陌生人。她没立刻念,先翻了翻卷子,指甲蹭过满页的红叉,发出很轻的“沙沙”声。教室里的静是一点一点沉下来的,连呼吸声都放轻了,最后她念:“林同裳,零分。”声音和念“张明明112分”时没区别,只是念完,她把试卷放在最底下,指尖在卷边捏了捏,捏出一道浅折。
全班的目光慢慢聚过去。菲莉雅坐在后排靠窗,头还抵着课本,金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她其实没在看书,视线正透过玻璃落在窗外的雪上——雪落在窗沿,很快就化了,像什么都没留下,就像她试着融入这里的努力,总在某个瞬间被打回原形。
“我记得你期中和月考成绩很不错。”老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目光落在菲莉雅垂着的发顶,“一次满分一次135,林同裳,当时我还在办公室跟其他老师夸你,说咱们班出了个心思细的孩子。”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只是把那叠试卷轻轻放在讲台上,动作慢得有些刻意,像是怕碰疼了什么。
有人低头翻笔袋,拉链拉得特别慢,金属摩擦声在安静里格外显眼;有人把视线落在菲莉雅的金发上,又飞快地移开,像是多看一眼都会被烫到;后排两个男生凑在一起,嘴动了动,没出声,只互相递了个眼神——那种眼神,不是嘲笑,是像看到地上有块碎玻璃,想绕开又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复杂。菲莉雅把指尖收回来,攥紧了课本衣角,指节泛白:她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看她的头发,看她的“零分”,也看她这个顶着“林同裳”名字,却总显得格格不入的德国佬。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讲台上最底下的那张试卷上。红色的叉密密麻麻,像一张网,网住了她昨天晚上在台灯下反复演算的草稿纸——第一题的A选项x=3,闭着眼都能写对,可笔尖落在答题卡上时,手却突然抖了。她想起上次月考后,在走廊拐角被堵住的那个下午,女生揪着她的金发,指甲几乎嵌进她娇嫩的头皮,说“满分了不起啊,装什么装”,然后把她的头往墙上撞。那时她才发现,13岁的自己在十五六岁的同学面前,连抬手挡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所以这次她故意漏写最后一道题的定义域,故意把“sin”写成“cos”,她想,也许“林同裳”的零分,能让那些目光少一点,让走廊的拐角能安全一点。
老师说“放学后去办公室,林同裳”时,菲莉雅突然闻到一股味道——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和那天厕所隔间里的味道一模一样。额头开始疼,不是真的疼,是记忆里的疼,像有个小锤子在脑子里敲。她想起那个女生把“林同裳”的作业本摔在地上,踩得字迹模糊,说“这名字跟你这德棍一样假”。那时她想躲,却不知道往哪躲,就像现在,她坐在满是人的教室里,却觉得比独自站在雪地里还要孤独。
她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上划了一下,声音很尖,像那天女生踢她书包时,拉链崩开的声音。菲莉雅没收拾书包,也没看讲台上那张写着“林同裳”的试卷,只是低着头,沿着课桌间的缝隙走——她比同学矮,走在人群里像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每一步都要小心避开别人的鞋尖。
走廊里的人慢慢多起来,喧闹声像潮水,却没挡住那些落在她背上的目光。她没走正门,脚步领着她绕到教学楼侧后方,靠近锅炉房的矮墙。这里的雪积得厚,把墙根的杂草都盖住了,菲莉雅助跑时差点滑倒,手心抓住墙沿的瞬间,蹭到了墙上的冰,凉得她一哆嗦。翻身落下时,雪灌进鞋里,冷得她脚趾发麻,她却突然松了口气——在这里,没人会叫她“林同裳”,也没人会盯着她的金发看,更没人会天天叫她德棍。
墙内的喧闹声还能听到一点,像被捂住的收音机,模糊不清。墙外是空旷的街道,雪落在地上,踩上去的声音很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菲莉雅拉低兜帽,把金发严严实实地遮住,沿着墙根走。走到一个公交站,站牌上的字被雪盖住一半,只露出“北运河”三个字。她站在站牌下,雪落在睫毛上,化了,流进眼里,有点疼。她抬手擦,却摸到脸上有湿的,不知道是雪水,还是眼泪——她已经很久没哭了,连被打的时候都没哭,可现在想起“林同裳”的零分,想起13岁的自己坐在高一教室里的慌张,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
雪还在下,落在菲莉雅的肩膀上,慢慢积了一层。她看着远处的北运河,冰面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镜子,照出她孤零零的影子——镜子里的人,顶着“林同裳”的名字,却藏着菲莉雅的慌张,像一株被雪压着的小树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站直了,好好晒一次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