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我知道。小千是想体验独立的感觉,因此房费是用打工的钱支付的,对吧?——我懂的。我在高中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现在也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面。”
金宵月的语气相当善解人意。顺着她的话语点点头,千素柔还从其中听到一丝自我陶醉的感觉,可能是真的有感而发。这样啊,她听到小纪发出有点心不在焉的声音。然后小纪又谈起学校提供的单人宿舍确实在性价比上非常低,还有公寓式宿舍——专门用来收割国外留学生钱包的设施。
跟不上话题的千素柔陷入沉默,最近她忙得没时间好好了解学校。纪钰舒也有意识到,她自己也不想说这些没营养的话题。
可是——
用余光瞥一眼面色自如的金宵月,纪钰舒觉得她仿佛是一个夹在自己和小千中的异类,正在使用某种奇异的力量将她和素素渐渐分开。话题是一根连接她们的脆弱丝线,如果不努力维系,就随时有断开的可能。
刚才的话是一柄锋利的刀。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她不知道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方面上更了解素素。这个事实仿佛一个充盈的气团,挤进她的喉咙,撑爆她的肺泡,赋予她虚幻的疼痛。
是自己把素素推开的后果吗?
小区内缺乏维护的花园杂草丛生,长得恣意的树木是昆虫的乐园,晚蝉依旧在放声鸣叫。
就像是在较劲一样,拼命寻找着只有自己和素素的话题——
“啊,尺蠖!”
千素柔惊叫出声。然后下达指令——
小纪,别动!
千素柔暂且放下购物袋,从中取出一根干净的胡萝卜,用其尖端挑下黏在纪钰舒领子上的幼虫,接着找块石头砸死。虽然小时候也有玩弄过鼠妇之类的昆虫,但很少会痛下杀手。不过尺蠖是完全的害虫,而且挂在树上相当惹人厌,上年纪的老人们都喊它是吊死鬼。
“要小心一点哦,这附近尺蠖还是蛮多的。小区里的树不高,不留神就很可能撞上它。虽然它没什么攻击性,但身上都是刺,怪恶心的。惜冬之前还想拿它吓我——哼哼,我可不是会惧怕虫子的女人。”
不留神,这几个字刺进纪钰舒的心间。
已经是隐晦的提及了。假如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场,素素八成会问她在想什么,为什么神不守舍。难道要回答素素因为在意金宵月、嫉妒她比我更了解你的想法?不行的。拒绝素素的自己究竟有何立场提问?作为朋友来说,这种想法简直不能再奇怪。
然后无暇思考。
素素的脸近在眼前。先是湿巾润湿了颈部的一周,接着仿佛是妻子替丈夫整理衣襟的举动——替她抚平衣领。
“——走吧!”
纪钰舒忽然觉得购物袋极其碍事,让她们无法像从前一样手牵手。
几十步后,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千素柔让纪钰舒姐妹先稍等,她吃力地带上全部的购物袋,带着金宵月上楼,然后折返回来。纪钰舒盯着千素柔从脸侧流下的晶莹汗水,留下的轨迹微微反光。桃粉色的脸颊像是抹了天然的胭脂。想像往常一样稍作夸赞,但一看到同样在看素素的金宵月,喉咙就被卡住。
跟这个人合不来,纪钰舒心想。
出于嫉妒而讨厌一个人,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小纪”。
说不定只是普通的朋友,心中还保佑这样的侥幸。不过,直觉给出的答案并非如此。想到自己逃避的原因,刚刚升起的有点讨厌的心情,转瞬之间就变成一种同病相怜。没有人能赢小纪。因为她太过虚幻,因为她以完美无缺的身姿跻身素素的回忆,就像活人赢不了死人一样,现实中的人也赢不了梦中的新娘。除非约定彻底被打破。
素素的话,说不定会一直等到三十岁。与其用欺骗的方式成为短暂的恋人,不如作为朋友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如果那个时候——
“小纪你负责背小雨芹吧,我和小晚来抬轮椅。”
突然的话语打断纪钰舒的想象。
背着雨芹进到楼道里,她才明白素素的用意——由熟练的她来更有保障。本来以为预想中的环境已足够糟了,没想到楼道内的情景更是让人觉得简陋。狭窄阴冷。水泥搭成的阶梯十分粗糙,上面存留着不知道何种液体留下的痕迹,可能是痰也可能是某种染料。扶手上的脏污像是汗液和泥巴的混合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分不清是草药还是发酵物的味道,楼梯的转接点堆着烂布条似的拖把。
顿时升起种放弃住校、和素素合租的想法,房租象征性地收一下。或许是素素的个性太要强,才执意要脱离那个家,虽然她对素素家的情况不太了解,却也知道素素不受她的父亲喜爱。有一次到素素的家去找她,所有仆人都用种异样的表情看她,就好似她是只闯入居民家中的熊,还是一名女佣偷偷告诉她这一点。
素素从来不提及家庭,她也不会主动去问。自以为帮助他人的心情,往往除了揭开伤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就算素素执意住在这种地方,她也不会多嘴劝她搬离。
“姐姐,有点不习惯吧?其实这里还算不错啦,国外有些地方才是真的糟糕。妈妈很会挣钱,姐姐你没体验过也是正常的。千姐姐肯定不是故意找差的住处,在市中心这种老房子价格也不便宜。千姐姐应该只是想体验下普通人的生活吧。”
或许是看出自己左顾右盼,妹妹在肩膀上轻声说道。纪钰舒也怀疑是自己太没常识,虽然觉得在遇见素素前很不幸,却也从来没有受过贫穷的苦。
金宵月补充:“这样的户型应该值个两百万左右吧。虽然是老小区,但是离大学圈很近。如果附近有好的中学,作为学区房价值还会进一步提升。不过,按照现在的总体趋势,房价都是在往下跌的。”
“晚晚姐很了解嘛。”
“嗯,因为我读的专业和金融有关。”
不禁让人想问她学校的地步。从刚才那句秘密分析,纪钰舒猜想和她们一个学校的可能性很高,即使不是,离得距离绝对也很近。同级生还是学姐?后者的可能性很高,但是清纯、年轻的相貌又叫人难以肯定。
进到室内,里面是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能看到明显的居住痕迹,各处都在反馈住客的性格和喜好。门口鞋柜上贴着可爱的动物贴纸,处在客厅内部的餐厅上方垂着独立的果实型悬挂灯,绿植争相在狭小的阳台上感受晚阳余晖,室内充斥着温馨感。
随便坐,洗手间的话在那边。
千素柔随手一指狭窄过道中开辟的空间,接着在购物袋里挑挑拣拣,准备晚饭的材料。只有推拉玻璃门的厨房不能遮挡任何目光,视线绕过鞋柜,便能看到在她熟练处理食材的模样。微微颔首,有如经过专业训练般的切菜速度,让纪钰舒的记忆返回到兴趣家政课课堂,当时的素素也仿若炫技般干净利落,受到全班人的瞩目。
她看见几个自诩未来精英的女孩在吐酸气,但她和素素都不在乎。长久以来的相处,使纪钰舒明白,素素没有成为家庭主妇的想法,主宰大局的是要变得优秀的念头,每一刻都要超越上一刻的自己,并宛若机器人一般毫不懈怠。因为在等待之中,素素也在朝着她的小纪前进,另一个银相框还是空空荡荡,仿佛无论她身在何处,那个小纪都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一样注视着素素的自己,在不知不知觉中正在和小纪的形象重叠。
但也就只是重叠而已。
全副武装。
就在烧火的那一瞬间,纪钰舒非常配合地将对侧的窗户打开,看见灶台前的素素身着围裙、戴着口罩,头发用有点泛黄的布料缠起来。虽然想要帮忙,但深刻明白自己过去也只是添乱。对妹妹感慨了声惜冬不在,之后往卫生间去,打算把汗渍稍微清理一下,再拿张湿巾过来。
金宵月也在过道上。
对方站在里侧卧室的一边,视线肆无忌惮地对着室内。在她过来的瞬间,猛然一回头,脸颊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擅自探寻很没有礼貌,这句话最终也没有说出来。金宵月将食指抵在唇上,嘘的一声,不禁叫人想象她是否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眼望去,室内整洁一片。她所熟悉的、关于素素的细节一个也没有,就是干净到这种程度。究竟是拒绝家里的帮助,还是想重获新生?这个问题萦绕在心上。素素的话,想必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很好。
玻璃门宛若一件装饰品,厨房的热气宛如膨胀的气球一般涨满了室内,昨晚纠结太长时间而缺少睡眠的身体不合时宜地发出困意的信号,而被煎肉香味勾着的胃部发起抗议。
“金小姐,卫生间用完了吗?”
说出口之后难免后悔,因为潜台词是用完可以回去、不必在素素的房间前驻足。旋即她又想到,自己有借口进入房间。就算不打招呼进入,素素也会毫不在意,这是自己和眼前人决定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