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宋初林逋《山园小梅》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姜夔分别以林逋这两句诗的首两个字为词调名称,吟咏梅花神清骨秀、高洁端庄、幽香娴静的品格。调名本意即咏梅树枝条疏朗的影子。调见姜夔《白石道人歌曲》。
张炎词咏荷叶,易名《绿意》。彭元逊词有“遗佩环浮沈澧浦”句,名《解佩环》。王嵩词名《疏柳》。清蒋敦复词咏绿梅,更名《绿影》。章树福词名《暗绿》。
疏影(笋薄之平江)
瑶尊蘸翠。短长亭送别,风恋晴袂。腊树迎春,一路清寒,能消几日羁思。霜华不惜阳关柳,悄莫系、行人嘶骑。对梅花、一笑分携,胜约别来相寄。
人物仙蓬妙韵,瑞鸾敛迅翼,聊憩香枳。见说使君,好语先传,付与芙蓉清致。客来欲问荆州事,但细语、岳阳楼记。梦故人,剪烛西窗,已隔洞庭烟水。
这首《疏影》是宋末词人邓剡所作,题为“笋薄之平江”。邓剡,字光荐,号中甫,庐陵人,与文天祥同榜进士,宋亡不仕,气节凛然。其词多写于易代之际,故吞吐往复,字里行间皆是用血泪写成的“徘徊”与“哽咽”。此篇以“疏影”为调,原系姜夔自度曲,音节疏淡,最宜写“清寒”“幽独”之致;邓剡借之,却把个人的羁思、家国的残局、友人的安危一并打入,遂成一曲“无声《离骚》”。
全词九十八字,上片写送别,下片写寄怀;上片用“翠”“晴”“腊”“霜”“梅”等清泠之景,下片用“仙蓬”“瑞鸾”“芙蓉”“岳阳”“洞庭”等缥缈之方,层层推远,愈转愈杳。通篇无一直笔写“泪”,却觉烟水迷离,泪已尽在烟水之外;无一字及“痛”,却觉痛在骨缝,随雁声、随橹声、随梦魂,一齐折回。
读罢,如闻空江夜笛,如见残灯孤影,如触洞庭一湖冷翠,萧萧飒飒,全扑人眉睫。以下逐句细绎,再扩而为境,扩而为情,扩而为一代士人之共魂,字数虽逾九百,亦只写得“欲说还休”四字。
“瑶尊蘸翠”,起句四字,先布一泓“冷碧”。瑶尊,玉爵也;蘸翠,指酒色挹取春洲之翠。词人不用“斟”、不用“酌”,偏下一“蘸”字,便有“轻飏”之态,似把一江烟翠都掬入杯中。送别伊始,却先设此一碧澄澄的“无言之酒”,为通篇定“清”定“寒”。
玉爵本已莹彻,再经“蘸翠”,遂化实体为虚景,恍若天地湖山都浸在薄琉璃里,而离人未饮,先已“寒”透。这一“寒”字,便是宋末遗民心理之根:国破而身羁,纵有美酒,入口唯觉霜雪。于是“短长亭送别,风恋晴袂”,翠色未退,风又起。
短长亭,秦汉以来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为饯饮之所;晴袂,日色方好,而袂已飘飖,似风亦解“恋”人,欲扯住衣角,不许天涯远去。一个“恋”字,把无情写得最多情,却反衬“人”之不得不行。风犹恋袂,而人竟不得不别,则人之悲更进一层。词人并不直说“悲”,只以“风”与“晴”相拗,以“恋”与“别”相拗,一折便出顿挫,这正是“吞吐”之法。
“腊树迎春,一路清寒,能消几日羁思。”腊树,残年之树也;迎春,新年之信也。树尚带腊雪,而花信已动,是“冬”与“春”夹缝之际,亦“宋”与“元”易代之际。词人把自然之时序与历史之时序暗暗叠合,遂使“一路清寒”四字,既是行旅之寒,更是身世之寒。
“能消几日羁思”,似问似叹,问者,行旅之程几何;叹者,亡国之痛又需几日方能消得?然“消”字下得极冷:羁思非酒可解,非春可解,非岁月可解,则“消”字愈作宽语,愈见宽不得,于是转出自宽自解之无由。接着“霜华不惜阳关柳,悄莫系、行人嘶骑。”霜华,雪也;阳关柳,唐人送别之柳也。
“不惜”二字,最耐咀嚼。霜雪本无情,何谈“惜”与“不惜”?然词人偏责霜之“不惜”,似怪其太冷,偏把柳条冻得脆折,连“系马”一系亦系不住;又似怪其太狠,偏将“阳关”一境推至眼前,令“嘶骑”终去。一个“悄”字,下得极轻,却极重:万马嘶鸣,忽而被霜华剪断,只剩“悄莫系”三字,如雁唳忽然被雪吞没,天地顿成空白。
于是“对梅花、一笑分携,胜约别来相寄。”梅花,岁寒之友,亦故国之象征。临别而“对梅一笑”,是强笑,是苦笑,是“你我俱知,不必更啼哭”之笑。以“笑”收束上片,似振起,而实沉埋:愈笑愈悲,愈见后约之无凭。
“胜约”二字,犹言“最好之约”,却隐然有“恐无来日”之惧,于是“别来相寄”四字,便成万里孤魂之凭据:若我未死,当寄梅花一枝;若我死,亦当化梅魂相寄。一语双关,把生离死别并作一谈,而上片至此戛然而止,似断弦,似裂帛,留一空白,让下片来填补。
过片“人物仙蓬妙韵”,换头即用“人物”二字,把镜头从“行人”拉向“送者”自身,亦把“别愁”拉向“自身之身世”。仙蓬,海上三神山也;妙韵,犹言“仙音”。词人自比“误落尘网”之瑞鸾,迅翼既敛,聊憩“香枳”。“香枳”者,枳棘也,本非鸾凤所栖,而曰“聊憩”,则“无处可憩”之意自见。
宋亡后,邓剡与文天祥、谢翱等辗转闽广,屡起义兵,皆败;遂漂泊江湖,身无立锥,故以“枳棘”自况其栖皇。一句“见说使君,好语先传,付与芙蓉清致”,忽又振起。使君,指平江守臣,亦可能指文天祥旧部;芙蓉,指君子之节。
“好语先传”,似闻故国义旗复举,故“付与芙蓉清致”,欲把一片“秋水芙蓉”之洁,遥寄行人之怀。然“见说”二字,已露“未确”之讯;一转“客来欲问荆州事,但细语、岳阳楼记”,则希望又顿成虚空。荆州,三国吴蜀必争之地,此借指南宋残局;岳阳楼记,范仲淹所作,以“先忧后乐”之旨励士。
词人“细语”者,非高声朗诵,乃低徊欲绝:国既亡,土既墟,“先忧后乐”更与谁说?于是只剩“梦故人,剪烛西窗,已隔洞庭烟水。”西窗剪烛,李商隐诗“何当共剪西窗烛”,本写重逢之乐;邓剡用之,却成“梦”中虚景。梦魂虽能剪烛,而身已隔洞庭烟水,则重逢终无日。
烟水茫茫,一“隔”字,把空间、时间、生死、古今,一齐隔断。通篇至此,方始正面写“梦”,而梦又立即被洞庭之水淹没,遂成“水尽梦不回”之惨澹。全词起手“瑶尊蘸翠”,是“绿”色;结尾“洞庭烟水”,是“碧”色;中间“腊树”“霜华”“梅花”“芙蓉”,皆在“白”“翠”之间,遂以“冷碧”为基调,绘出一幅“易代之际”的“寒江送别图”。
而其音节之顿挫,情致之吞吐,则如雁渡寒潭,影沉而声断;如琴余焦尾,弦绝而音袅袅。词人写“别”,却不止于别;写“梦”,却不止于梦;写“梅花”“芙蓉”,皆自写其“不降”之心;写“岳阳楼记”,乃把一己之悲,拍入千古政治理想之落空。于是九十八字的小令,遂具“史诗”之骨。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