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司农(掌管钱粮的官职)载上尝分教黄冈。时东坡谪居黄,未识司农公。客有诵公之诗云:“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东坡愕然曰:“何人所作?”客以公对,东坡称赏再三,以为深得幽雅之趣。

这则短札记的是朱司农载上在黄冈任“分教”时,因两句小诗而惊动苏轼的一段逸事。短短数语,却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自内而外晕出多重色晕,把北宋贬谪文化里“以诗为命”“以幽为趣”的精神轮廓勾得纤毫毕现。

朱载上时任“司农”,掌管钱粮,却甘愿“分教”于黄州,可见他并非热中势位之徒;而“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十字,又把“闲”写得有声有色:上句是人事的减法,下句是天趣的加法,一减一加之间,蝴蝶成了诗眼,也成了心印。

它不只是“飞”,而是“上阶”,那一点轻盈的翅粉,把公廨的森严与江南的草腥一气抹平,使“官衙”忽变“山居”,使“尘务”忽化“天机”。东坡初未识其人,先闻其诗,一声“愕然”写尽词客被电击般的刹那——那是审美神经被意外击中的生理反应。

而“何人所作”四字,又透出诗人对“句中有神”者的本能追问,仿佛不立刻抓住作者,自己便无法安坐。待知是朱司农,便“称赏再三”,这“再三”里既有英雄相惜,更有“吾道不孤”的欣慰:原来在贬所黄州,竟还有同能把“闲”磨成一柄利刃,切断名缰利锁,让蝴蝶的翅膀替自己签字画押。

两句小诗之所以被东坡许以“深得幽雅之趣”,正因为它把“闲”写得毫不枯槁,反见丰茸;把“静”写得毫不寂灭,反见生动。蝴蝶一飞,阶前苔痕皆活;官衙一空,人间桎梏尽释。它既是朱司农的自画像,也是苏轼的潜台词——“乌台诗案”后的东坡,正需要这种“以闲为抵抗”的生存美学:

朝廷剥夺了他的事权,他却借“无事”夺回精神的主动权;蝴蝶飞上的是朱司农的阶,也是苏轼的心头。一句诗,便把两个未曾谋面的贬谪者牵进同一气场,使黄州的蓬蒿地霎时化作蝴蝶谷,让“幽”与“雅”在翅粉间悄悄会师。

后人读此,不仅看见朱司农的闲,更看见东坡的愕然里那一声“于我心有戚戚焉”的长叹:原来在权力边缘,诗仍是最可靠的通行证,蝴蝶仍是最轻盈的荐书。

摸鱼儿(杨教之齐安任)

笑平生、布帆无恙,堂堂稳送君去。江声悲壮崖殷血,曾是英雄行处。今亦古。甚一点东风,天不周郎怀。城幡夜坚。几铜爵春残,战沙秋冷,华发遽如许。

东坡老,千载风流赋。余音不绝如缕。临皋一笑三生梦,还认岷峨乡语。挥玉尘,尽不碍灯前,痛饮檐花雨。雪堂在否。管驾鹤归来,为君细赏,蝴蝶上阶句。

邓剡这首《摸鱼儿》以“送杨教之齐安任”为题,却将个人身世、家国之痛与千古风流融为一炉,借一江血水、一城夜幡、一赋余音,把“送别”写成“送世”,把“宦迹”写成“史迹”。

开篇“笑平生、布帆无恙”,一声“笑”先自翻空,既含“平生惯见风波”的旷达,又藏“此去恐不复还”的危惧;“布帆无恙”用《世说》顾恺之典,本写旅途安稳,词人却反衬出“堂堂稳送君去”的沉重——江天如此阔大,历史如此峥嵘,而人之去也,竟只能被“堂堂”二字轻轻稳住,仿佛巨舟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紧接着“江声悲壮崖殷血”,一笔把空间劈成时间:江声是此刻的听觉,崖血是千年前的视觉,听觉与视觉叠映,遂使“曾是英雄行处”的赤壁战场在读者眼前复活;那殷红的不是岸石,而是三国周郎的火、是隋末萧铣的血、是靖康南渡的残阳,层层积淀,把一条长江染成历史的动脉。

词人却反问:“今亦古,甚一点东风,天不周郎怀?”——如果东风真的肯为周郎便面,何以千年之后,赤壁之岸仍只见“城幡夜坚”?一个“坚”字写尽南宋末年的死寂:夜幡如铁,城堞如铁,人心也如铁,铁一般的现实把“东风”与“周郎”的浪漫全数压碎。

而“几铜爵春残,战沙秋冷”,又用铜爵台与战沙场的残春冷秋,把“时间”掰成碎片,让“春”与“秋”在同一视线里凋零,于是“华发遽如许”便不是个人的衰老,而是家国的秋星早陨。

下片突然一转,把镜头从“赤壁”拉到“东坡”:“东坡老,千载风流赋。”只七字,便把苏轼的《赤壁赋》请到现场,成为词人与杨教此刻的共同背景;“余音不绝如缕”化用《赤壁赋》原句,却由“舞幽壑之潜蛟”变成“绕危崖之血浪”,使苏赋的清旷转为激楚,仿佛那缕余音不是箫声,而是历史的铜管,呜呜咽咽,吹裂江天。

更妙的是“临皋一笑三生梦”,把苏轼当年“临皋夜坐”的故实与佛家的“三生石”捏合,于是“还认岷峨乡语”便不只是杨教与东坡同乡,更是词人与东坡、与杨教、与千古过客同在一场大梦之中;乡语入耳,却像隔世招魂,使“送别”顿成“送魂”。

词人欲以“挥玉尘”破此悲怀,玉尘是魏晋清谈之具,也是避尘之具,然而“尽不碍灯前,痛饮檐花雨”一句,又把“尘”与“雨”混为一谈:灯前之饮,饮的不是酒,是檐角滴落的雨花,是碎玉,是血滴,是历史的尘垢;玉尘挥不尽,檐雨喝不干,于是“痛饮”遂成“痛吻”——吻别这满世界的苍凉。

结拍四句,词人把“雪堂”请出来作收束:雪堂是东坡在黄州的旧庐,也是其精神堡垒;“管驾鹤归来”一句,把杨教之齐安任写成“乘鹤仙去”,又把“归来”写成“仙归”,于是“为君细赏,蝴蝶上阶句”便成双层悬想:一悬想他年杨教重返,已化鹤仙人,再赏雪堂旧句;二悬想自己亦化蝶,栩栩然阶前,重读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

蝴蝶与鹤,一轻一重,一短一永,把生命的两种可能同时放到读者面前:要么如鹤,高翔而远举;要么如蝶,旋舞而倏忽。然而无论鹤与蝶,终须回到“雪堂”——那是苏轼为后世文人预留的精神庐墓,也是邓剡为南宋末劫中的士人找到的最后一片净土。

全词以“笑”起,以“赏”结,中间却经“血”“幡”“秋”“华发”“痛饮”诸般重笔,遂使“笑”成苦笑,“赏”成哀赏;一条长江,被写成古今同悲的血脉;一座雪堂,被化作超越生死的乡关;一首送别词,于是成为送世词,成为送史词,成为送魂词。

邓剡以“岷峨乡语”为线,把周郎、东坡、杨教与自己串成同一串泪珠,悬在南宋末年的屋梁之下,让后人抬头,便见那泪珠里映着赤壁的火、黄州的雨、雪堂的蝶,映着一个王朝临终时仍不肯熄灭的文采与深情。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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