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疏雨洗天晴。枕簟凉生。井梧一叶做秋声。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便携酒访新亭。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
疏雨过后,天空明净如洗,枕席生凉,肃杀秋风吹动梧桐叶,声似报秋,自己千里飘零,亦如同这风中桐叶。
一梦醒来,古台城上,月色已逐渐暗淡,江潮涨得水与岸平。惟愿再追寻昔日新亭的慷慨之声,如今不惟其人不在,其宅亦不可见,惟见烟草青青。
这首词寓含有怀古感今的浓浓深情,语言极为明快,堪称邓剡现存的词中的一篇佳作。
词的上片,“疏雨洗天清,枕簟凉生。井桐一叶做秋声”。暑退寒来之节气替代,说出盛极而衰的人生哲理。宋室覆亡,故国不在,如瑟瑟寒秋,令人心灰神懒。“疏雨洗天清”,然而天清世不清,能奈其何。室内枕席生凉,是实写秋天到来天气生凉,气候更替,室外井桐落叶,既是报秋,又勾起词人对自己身世的感叹。给全词的气氛作了烘托,深含怀古的幽幽情感。
“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叶随风飘,说明个人命运的不可把握,也表明作者对邦国沦亡悲哀之情。“千里”是概括在广东被俘到建康的旅程。
词的下片,“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无限哀思难以排解。邓剡把它带到梦乡,醒来却发觉古台城上梦凄凉。词人的心境本来就很哀伤,但醒来见月色暗淡,海潮泛起,禁不住自己也心潮澎湃,心里更加凄怆。梦醒之后,只能去“便须携酒访新亭”。
王导在当年的新亭会上,还主张“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但词人和文天祥都做了俘虏,宋王朝已彻底亡矣。“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邓剡对世事无常、朝代兴亡的感慨,因为真实的遭遇而显得格外深沉,结句移情入景,寓激于婉,凄苦的亡国之音,袅袅不绝。
这首《浪淘沙》以“秋”为骨,以“愁”为魂,却将身世之感与兴亡之叹打成一片。上片从“疏雨”写起,一笔先布出清寒之境:雨既疏,天被洗得澄澈,连枕簟也生出凉意。那凉意不是简单的肌肤之冷,而是秋意直透心脾,使人顿觉万物都带上了“薄命”的色彩。
次句“井梧一叶做秋声”,尤见炼字之工。梧桐坠叶,本极寻常,诗人偏说“一叶”便足以替秋发声,仿佛季节之转换、岁华之摇落,全被这一片轻叶击响;其声不在树间,而在人心。于是“秋声”二字,既指风叶相触之沙沙,亦指人生入秋之哀籁,一笔双关,遂成警策。
第三句转出“客身”。“谁念”二字,先设一问,似向空茫天际求答,却自问自叹:在此芸芸尘世,有谁还惦记我这天涯游子?而“客身轻似叶”,又紧承上文“一叶做秋声”,把自然之叶与人生之叶叠合为一:叶之坠,因风而飘;人之飘,因命而逐。
千里江山,不过风之一吹;数十载光阴,亦只秋之一瞬。轻,既是形体之孤弱,更是命运之不能自主。读至此,词人已把个人漂泊镶嵌进大化流行,一叶之微与千里之远,互映互证,哀感遂成倍增加。
下片转入“梦断古台城”,情绪由身世而推至历史。台城本六朝金粉之地,最盛时翠华摇漾、笙歌彻晓,而今惟剩“月淡潮平”。月淡,则昔日繁华之光黯;潮平,则当日激滟之水寂。一淡一平之间,千古兴亡,忽被按下暂停键,呈现出巨大的空白,供人俯仰。
词人却“便携酒访新亭”,欲学东晋名士,借一樽以浇块垒。然而“不见当时王谢宅”,连那依稀可认的雕梁画栋也被时间磨洗成虚空,只剩“烟草青青”。青青二字,看似轻淡,实则最沉痛:草无情,自生自灭,却年年依旧;人有情,欲问前朝,而前朝已杳。草木之青青,反衬人事之灰灭;草木之无情,反照词人之多感。
于是,个人漂泊的“一叶”与历史盛衰的“台城”在此交汇:一叶之轻,终随秋风;王谢之贵,亦终归烟草。外物与自我、当下与古代、小我与大我,层层递进,又层层互证,遂将“千里飘零”的孤客之悲,提升到“千古同慨”的宇宙之悲。
全词结构上极见匠心:上片以“一叶”起兴,下片以“烟草”作收,皆用微小之景,承载无涯之恨;而中间以“梦断”为过渡,将身世之感导入历史之思,形成由近及远、由小见大的螺旋上升。音节上,多用清寒之韵,如“晴”“生”“声”“零”“平”“亭”“青”,皆开口而不高亢,仿佛冷月之下,孤客低回自语,每吐一字,便有一分凉色。
再观其炼字:一“洗”字,见雨之无情,亦见天之澄澈;一“做”字,使无情之叶化为有声之秋;一“携”字,似可稍慰寂寥,却被“不见”二字陡然抹倒;一“青青”字,无情草木反成最深感叹。层层转折,皆在毫厘之间,遂令短短双调,有千回百折之势。
若将词境扩而充之,则当时词人客游江南,正值北雁南翔、西风乍紧。他独卧孤馆,夜听雨打空阶,晨起推窗,唯见天高日晶,井梧一叶,飘然堕于石阶,其声簌簌,似替他说尽半生颠沛。
于是词人心口一震:此叶也,自枝而坠,风所吹也;我亦自北而南,兵戈所驱也。叶之坠,不过咫尺;我之坠,乃隔千里。叶可归根,我归何处?一念及此,客愁如潮,遂下片转入台城。台城者,昔年帝王之居,王谢之宅,而今惟剩荒畦断础,潮打空城。
词人欲借酒消忧,却见月淡如残铅,潮平似古镜,一片空明中,反照出自身渺小。他忽悟:以天地之大,历史之久,王谢堂前燕,亦终飞去;以人生之短,命运之薄,我一介旅客,又何足道?于是满腔哀感,遂化入青青烟草之中——草自青青,岁月自流逝,千年后之人,亦将见草而不见吾。
至此,个人之飘零与历史之虚无,打成一团,俱被纳入“秋声”二字。词人不再自怜,亦不再求答,只将无尽之思,托付于无情之草木,令读者在青青之色中,听见更辽阔、更久远的叹息。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