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由两三人组成的小圈子,如同一个个独立的蜂房,散落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
人们端着酒杯,低声交谈着,她听不懂那些夹杂着商业术语和人名代号的嗡嗡声,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那股由信息、利益和欲望交织而成的粘稠气流。
秦安国和李蔓茹夫妇,满面春风地穿梭在人群中,与宾客们热情地碰杯寒暄。
每一个笑容,每一次看似亲切的拍肩,都像是一次不动声色的权力确认。
秦诗玥和秦清商也被迅速卷入了这场社交的漩涡中。
几位与秦氏主脉有深度业务往来的集团高管和合作方,立刻端着酒杯围了上来。
“秦总,真是年轻有为!华盛集团那个事处理得太漂亮了,我们都听说了!”
“清商老师,久仰大名,家父是您的忠实画迷,一直念叨着想求您一幅墨宝,不知能否赏光?”
“诗玥啊,这是犬子,刚从剑桥回来,比你痴长几岁。他在学校里读的是理论,对国内的实际操作还很生疏,以后在业务上,还要请你这位前辈多多指点。来,快敬你诗玥堂妹一杯,听听她的高见。”
“清商老师,您看我新入手的这枚胸针,是卡地亚今年的限量款,您帮我品鉴品鉴?”
一时间,她们身边形成了一个比秦安国那边更具分量的权力中心。
秦诗玥礼貌地应付着,而秦清商则是一副百无聊赖、随时准备离场的模样,却又没有真的走开。
李蔓茹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端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精心布置的舞台,她费尽心思请来的贵客,此刻却都成了那对姑侄的陪衬。
秦安国在那边卖力地周旋,换来的不过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而秦诗玥只是站在那里,真正的权力与资本就自动向她聚拢。
她的目光,越过那片虚伪的社交圈,落在了那个唯一游离在外的身影上。
芙兰此刻正一个人站在甜品台前,满是好奇地盯着一位甜点师用巧克力酱在盘子上即兴拉丝作画。
她看得那样专注,仿佛整个宴会厅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有那正在慢慢成形、脆弱而又美丽的巧克力弧线。
看到这一幕,李蔓茹眼中的嫉恨,迅速转化成了一个冰冷的计划。
她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目标明确地穿过人群,走向了那个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的小家伙。
“芙兰啊,一个人站在这儿看这个多无聊,”她不由分说地挽起她的手臂,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走,二婶带你去认识几位阿姨,她们可都夸你漂亮,想见见你呢。”
一股浓烈而陌生的香水味将芙兰包裹,她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说:“可是,我还想……”
“听话,”李蔓茹打断了她,脸上是滴水不漏的慈爱笑容,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女孩子家,要多跟长辈们学学社交,总不能一辈子都让诗玥护着你吧?”
芙兰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那片甜点区,抛入了宴会厅中央一个由数位衣着华丽的贵妇组成的圈子。
这些夫人,是李蔓茹牌桌上的常客,也是名利场的风向标。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李蔓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充满了炫耀的意味,“这就是我们家诗玥带回来的朋友,芙兰。怎么样,是不是跟个瓷娃娃似的?”
贵妇们的目光,如同精准的X光射线,瞬间将芙兰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那精致的容颜、异于常人的银发金瞳,先是让她们呼吸一窒;紧接着,那身礼服上的顶级面料与繁复手工,又让她们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精明的估价之色。
美貌与奢华的叠加,让她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被更深层次的审视所取代。
一位戴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张太太,率先开口:“蔓茹,你可真会开玩笑。诗玥那孩子眼光高得很,能被她这么带在身边的,怎么会是普通朋友?小姑娘,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芙兰薄弱的地方:她的出身。
李蔓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故作维护地抢先回答道:“哎呀,张姐,你看你,问这么直接做什么。我们芙兰年纪小,性子单纯,不是我们这种从小在生意场里泡大的孩子。她现在啊,就在诗玥她们学校读读书,养养花,喂喂猫,不问世事的。诗玥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一点人间疾苦都不知道。”
这番话,看似是在替芙兰解围,实则已经替她回答了所有问题:没背景,没家世,只是个沉溺于风花雪月、被圈养起来、不具备任何社会价值的普通女孩。
圈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贵妇们脸上的热情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辈对晚辈、居高临下的客套。
她们看向芙兰的眼神,就像在欣赏一件被秦诗玥重金购得、摆在身边的昂贵艺术品。
漂亮是真漂亮,但终究也只是个没有灵魂、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摆件而已。
在这个圈子里,没有家世背景的漂亮,是廉价而又不值钱的商品。
真正有价值的,是姓氏背后所代表的股份、人脉与联姻的可能。
而眼前这个女孩,显然一无所有。
另一位王太太,话题一转,聊起了她们刚刚正在讨论的事情:“说起来,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最近迷上了马术。蔓茹,你家雅雯的马术不是拿过青少年马术障碍赛的冠军吗?下个月金陵马术俱乐部的会员邀请赛,你可得帮我们留个好位置啊。”
“那当然没问题!”李蔓茹立刻应承下来,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关切”地问芙兰:“对了,芙兰,你会骑马吗?女孩子学学这个,对气质很好的。要不要让你雅雯姐姐改天带带你?”
她根本不指望芙兰回答“会”。
她要的,就是这个女孩在听到这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话题时,脸上那瞬间的茫然与无措。
她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自己女儿信手拈来的才艺,来反衬这个花瓶的空洞与无知。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个女孩除了美貌以外一无所有,不过是一个连她们这个圈子最基本的社交技能都不具备的局外人。
她期待着,从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看到一丝自卑和窘迫。
然而,预想中的茫然和无措,并没有出现。
芙兰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马……我没有骑过呢。”
李蔓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正准备说几句“没关系,以后可以让雅雯教你”之类的客套话来结束这个话题。
芙兰却歪了歪小脑袋,用一种充满了回忆的软糯语气,补充道:
“不过,白鹿我倒是经常骑。”
整个贵妇圈子,瞬间安静了一瞬。
空气中,只剩下芙兰那仿佛在讲述童话故事般的纯粹声音。
“白鹿的背很软,像坐在云彩上一样。它的毛很温暖,在森林里穿梭的时候,就像抱着一个会移动的小太阳。”
芙兰继续回忆道:
“啊,还有灵狐。”
“不过灵狐太调皮了,它不喜欢被人骑,只喜欢让你抱着它的尾巴,带着你在开满了花的山坡上滑草。”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习惯了谈论名牌和股票的贵妇们,大脑集体宕机了。
她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轻视转变为一种混杂着荒谬和错愕的茫然。
白鹿?
灵狐?
森林里穿梭?
这孩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李蔓茹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了。
她精心抛出的话题,不仅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反而被对方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接话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这孩子是分不清童话和现实吗?
李蔓茹下意识地在心里做出这个判断。
可她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不像是在幻想、编造故事,反而像是在回忆往事。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李蔓茹心底冒了出来。
还是说,这孩子……其实精神不太正常?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无法用常理沟通的童话爱好者对话。
就在李蔓茹的笑容快要挂不住时,之前那位张太太立刻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
“哎呀,你听听这孩子,说话多有想象力!” 她用一种长辈夸赞晚辈的语气,对芙兰说道,“又是白鹿又是灵狐的,说得跟真的一样,不去写童话故事都可惜了。”
另一位王太太也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将话题彻底引开:
“可不是嘛。现在的孩子,就是比我们那时候有灵气。”
一场小小的尴尬,就这样被几句娴熟的社交辞令,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
李蔓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得体,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恼怒。
她意识到,想在言语上让这个银发女孩出丑,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跟她讲道理,她跟你说童话;你讽刺她,她听不懂。
无论自己抛出怎样精心设计的话题,都会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既然如此……
一个更直接、也更恶毒的念头,在她心中瞬间成型。
既然说不倒你,那就让你用行动来出丑。
众人正谈笑风生,李蔓茹突然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悠扬的弦乐四重奏恰好在此时奏完一曲,整个大厅陷入了短暂的乐曲间歇,让李蔓茹的掌声显得格外清晰。
清脆的掌声不大,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宾客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这位今晚的女主人。
李蔓茹满意地看着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脸上露出了完美的笑容:
“各位,今天是我们雅雯的好日子,光吃饭喝酒多没意思。”
她的目光,像锁定猎物一样,落在了芙兰的身上,脸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笑容。
“我听说,芙兰妹妹不仅长得漂亮,还特别有艺术天分。不如,就请芙兰妹妹上台,为我们大家唱首歌,或者弹支曲子,给我们助助兴,也算是送给雅雯姐姐一份特别的礼物了,好不好呀?”
这个提议,瞬间让全场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寂静。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李蔓茹这招捧杀的恶毒之处。
这是一个完美的阳谋,一个让那个银发女孩进退两难的陷阱。
接受?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各自行业的精英翘楚?眼光何其挑剔。
就算她真的会点什么才艺,只要表现得不够顶级,就只会被人当成班门弄斧的笑话,反衬出秦雅雯的优秀。
拒绝?
那更是坐实了自己只是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草包”的印象,而且还会被扣上不给主人面子的帽子。
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此刻,秦诗玥,正被几位世交家族的长辈围在中间,一时间没能注意到另一边已经燃起的战火。
等她察觉到气氛不对、循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时,李蔓茹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芙兰的面前,将她置于了所有人审视的目光之下。
晚了。
秦诗玥的心,猛地一沉。
与秦诗玥不同,秦清商在看到这一幕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凤眼,却瞬间亮了起来。
有意思。
她微微侧身,为自己寻了个更好的观戏角度。
她决定,暂时不出手。
她很想看看,自己那位侄女,在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剧本时,会如何应对。
更想看看,她的缪斯,在独自面对恶意时,又会展现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