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文以旧时听,上天外见他方客。“簪花”在民间礼服中亦称“礼花”,有曰或与今日“胸花”有关联。民间所好,素有寿庆簪花、嫁娶簪花、节日簪花之俗。

民间做寿,无论是寿星及主家上下人等,还是祝寿的宾客,皆好簪花。有宋词写,“笑钗符、恰正带宜男。还将寿花簪。”(宋邓剡词《八声甘州·寿胡存齐》)“华筵布巧。绿绕红花枝闹。朵朵风流。好向尊前插满头。此花妖艳,愿得年年长相见。满劝金钟,祝寿如花岁岁红。”(宋王观词《减字木兰花》)

八声甘州(寿胡存齐)

笑钗符、恰正带宜男。还将寿花簪。早风薰竹醉,松凉鹤健,午坐存庵。三十六峰玉立,隔尘听玄谈。何似人难老,三十才三。

闻得天边好语,第一流人物,偏重江南。满玻璃春绿,十载受棠甘。青青鬓、尽堪图画,趁紫岩、年纪作枢参。却归宴、瑶池未晚,荷日红酣。

这首《八声甘州·寿胡存齐》,是邓剡为友人胡存齐祝寿所作。词中不仅洋溢着对寿主高洁人格与卓然成就的由衷礼赞,更以“难老”之意为轴,将自然风物、仙家意象、仕途勋业与人生理想层层铺染,形成一条“清—健—仙—贵—归”的潜行脉络。全章辞采温润,骨力内敛,既见宋末词坛“以文为寿”的典雅传统,又透出山林清籁与金紫气象的奇妙交融。

“笑钗符、恰正带宜男。”起笔便轻倩有致。“钗符”是寿筵上簪于发髻的吉符;“宜男”即萱草,古人以为佩之可以宜子,也寓“忘忧”。词人用一“笑”字,将寿主对镜自照、欣然佩草的生动神情写得呼之欲出;而“恰正”二字,又暗点时节——端午。端午佩符,本为辟邪;然在寿筵,则转“辟邪”为“祈永年”,以“宜男”之“忘忧”引出“无忧即寿”的妙旨。一句之中,节物、人情、祝意三线并下,极凝练而极鲜活。

“还将寿花簪。”由“佩符”再进一层,写其簪花。寿花多取菊、松、椿、萱之属,菊与松皆耐霜不老,椿、萱则寓“椿萱并茂”。词人却仅以“寿花”泛称,留一空白,让读者自去联想其花之繁、其人之乐;而“还将”二字,又见出寿主兴致盎然,佩符未已,旋又簪花,有“层累见喜”之势。两句连用“带”“簪”两个动作,皆聚焦于头上身上,既点染寿筵之热烈,也使人物风神豁露于纸端。

“早风薰竹醉,松凉鹤健,午坐存庵。”三句忽然推开景物,写寿主所居。“薰”字从《舜风》之“南风之薰兮”化来,言晨风南来,如酒之醇,使竹亦带微醺;“醉竹”与“凉松”对举,一柔一刚,一香一清,而“鹤健”更添活物。竹、松、鹤,古称“三益”,皆象征高年之伴;词人却以“薰”“凉”“健”三字赋予它们知觉,仿佛自然万象亦来献寿。

一个“午坐存庵”,收束上三句,点出寿主此时正悠然偃息于自家“存庵”之中。风也、竹也、松也、鹤也,皆环绕其座,与“寿”字暗合:风以养其和,竹以砺其节,松以坚其操,鹤以延其龄。不写人而人自高,不写寿而寿自永。

“三十六峰玉立,隔尘听玄谈。”一句宕开远景。三十六峰,当指黄山;玉立,状峰之峭拔,也映寿主之清标。“隔尘”二字最妙:既言山峰高迥、隔绝红尘,又寓寿主胸次萧散,不婴世网;“听玄谈”则暗点胡存齐平日与方外高流、烟霞旧侣谈玄说《易》,有“神仙中人也”之概。词人把寿主置于“玉立”峰峦与“玄谈”清籁之间,使其人与其境互映:峰之“玉立”即人之“玉立”,玄谈之清即人之清。于是寿主之高洁,不待赞而自见。

“何似人难老,三十才三。”一句拍合祝寿本题,却出以奇笔。三十乃“而立”之年,人之寿者,常曰“年方三十”,已是盛年;今云“三十才三”,则寿主年仅三十三耳。词人却偏以“人难老”三字,把“年轻”翻进一层:世间多叹“人生易老”,而君之年,方如朝日初升,虽三十有三,而神采盎然,转觉“难老”。

既颂其韶华常驻,又暗伏后文“趁紫岩、年纪作枢参”之“及早建功”意。句法上,“何似”一顿,似问似赞,波澜顿起;数字“三十才三”斩截而出,以算博士语入词,尤觉跳脱清新,成为全篇之“眼”。

上片以“清”“健”为基调,下片则转入“春”“贵”“仙”之宏阔境。

“闻得天边好语,第一流人物,偏重江南。”过片先写“天边好语”,暗指朝廷褒诏或名流推毂之讯;“第一流人物”用《世说》“第一流乃我辈耳”典,把寿主推到天下冠冕之席;“偏重江南”一句,尤见斤两。宋室南渡后,江南为人文渊薮,而“偏重”二字,既言当轴对南士之倚畀,亦寓词人自豪:吾江南有人,胡存齐其首。三句气势开张,把个人寿筵与天下人才之大势钩连,小小一阕寿词,顿具“国士无双”之概。

“满玻璃春绿,十载受棠甘。”一句拉回眼前。“玻璃春绿”当指春酒,色如玻璃,澄绿可爱;“棠甘”用召伯甘棠之典,言寿主久居民部,治郡十年,人怀其惠,如食甘棠。以“十载”对“满玻璃”,一写时间之长,一写酒色之盈,暗寓“政成而民寿,民寿而君亦寿”之互庆。酒与棠,一近一远,一私一公,交织出“寿”与“政”的双重甘美。

“青青鬓、尽堪图画,趁紫岩、年纪作枢参。”一句再转。“青青鬓”回应上片“三十才三”,言其颜色不衰;“尽堪图画”四字,把寿主英采写得可令丹青落笔,亦暗承“江南第一流”之誉。下句“趁紫岩、年纪作枢参”,紫岩指紫岩先生(张浚)之阙里,代指宰路;“枢参”即枢密、参政,宋人以为极品。

词人勖之曰:君方盛年,正可乘时入辅,展其王佐之才。于是祝寿之意,又翻进一层:非徒祝其长年,更祝其乘年少而建伟业;非徒愿其一身之寿,更愿其寿国寿民。寿词而具经世之怀,遂与寻常“松椿永固”之套语迥别。

“却归宴、瑶池未晚,荷日红酣。”末句以仙家收束,回应起处之“钗符”“寿花”。“瑶池”西王母宴穆天子处,人间臣宰功成,则乘云而归,再赴瑶池之宴;“荷日红酣”四字尤瑰玮:想象寿主他年功成身退,白日飞升,瑶池之上,芙蕖万柄,映日如燃,而寿主朱颜酡然,与荷同映。

一句之中,有“归”之乐,有“日”之永,有“红”之艳,有“酣”之醉,把“寿”字写到极致,亦把“功名”与“仙缘”合而为一:入世则为紫岩之勋,出世则赴瑶池之宴;而无论出入,皆以“红酣”之貌、青春之神,长驻人间天上。全词至此,一滚收住,而余味浩渺,如荷香之日永,瑶池之波渺。

统观全章,其艺术脉络可概括为三:

一曰“以清托寿”。词人先写风竹松鹤之清,以清境托出寿主之神;清则静,静则寿,故“清”是“寿”之骨。

二曰“以少写寿”。通篇力言其“三十才三”“青青鬓”,把“年少”翻成“难老”,于是寿意不落于“白发”,而反归于“红颜”,化腐为新。

三曰“以贵伴寿”。由“江南第一流”到“作枢参”,再到“瑶池未宴”,把人间富贵与天上神仙两层最高理想,叠映于寿主一身;于是“寿”不徒年岁之延长,更是功业之不朽、精神之永驻。

语言上,则炼字新而不怪:如“薰竹醉”“松凉鹤健”,以“醉”“健”二字使静物有生机;“玻璃春绿”“荷日红酣”,以颜色字作动状,光景烂然。又用数字作顿挫:“三十才三”一句,以算笔入词,尤觉跳脱。全篇韵脚“男、簪、庵、谈、三、南、甘、参、酣”,皆闭口平声,读来和缓悠长,如寿筵上低低祝颂,一气卷舒,而余音袅袅。

要之,邓剡此词,把宋末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用世热忱,与“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出世襟怀,一并熔铸进祝寿之章;既见朋友私情,亦寓家国公义;既写眼前簪花饮酒之欢,亦展未来扶日补天之志。词成之后,不独胡存齐一人之寿,直是江南山川、国家黎庶同酌一觞。

故其寿意,能上达瑶池,下被棠荫;横亘三十六峰,纵贯三万六千日。读罢掩卷,犹觉松风鹤影,与荷香日色,交映于眉睫之间;而“三十才三”之朗笑,犹在耳际,使人信斯人真可“难老”,斯词亦与之俱永。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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