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素柔很快想通,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抗拒金宵月的请求,因而采取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抗议。但既然接受了,就不该在刚建立的情谊上留下划痕。换作是小纪的话肯定不会这么别扭。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个体贴的人,千素柔心想。
“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啊,我又不是晕车的小孩子。不过这里的味道确实弄得人头疼。”
“因为是中长途客车嘛,如果是市区的环线车,环境应该会好上一点儿。”
千素柔心想晕车与否和年纪无关,有股自己会晕车一事暴露被调侃的感觉。坦言说,她现在就有点头晕。或许是这个缘故,都不知道自己后半句在说什么。替客车环境差辩解吗?
“我可以靠你近一点吗?小千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金宵月靠在千素柔身上,问题是否得到回复已不重要,因为她已经在这么做了。味道的说法让千素柔十分在意,但又不可能正儿八经地问自己身上的味道是什么。难道性价比之王的沐浴露能和香精媲美留香能力吗?她还是头一次觉得,勇敢说不是很重要的事。
“那个……”
“怎么了,小千?”
“有点太近了。”
“抱歉,因为空调太冷了,吹到会头痛。可能是之前喝酒的关系。要是让你觉得为难的话,要不要我去其他座位?”
金宵月的声音异常可怜。正满脸不舍地看着她。
摆弄了一下客车上方的出风口,千素柔发现它因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卡死,不论怎样都会正对着里侧的座位吹。换座位是个好提议。要换的话还是两个人一起换,刚想这么说,客车的广播就响了起来,新的站点到了。在车门开启的刹那,夕阳制造的阴影乌泱泱地涌入,千素柔明显感觉到了客车的下沉。
站点正好是居民区。虽然是下班时间,但人们总有各不相同的原因前往市中心,客车无疑是最经济实惠的方式。
金宵月几近贴在她的小腹上。从走道路过的几个年轻男女看着她们拥抱,千素柔甚至能从他们眼神的余光中看出兴奋。
延迟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在客车上你侬我侬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何种关系,结论简单到不必回答的程度。让千素柔难堪的不止是误会,还有客车一下被人流填满这点。换座位已然成了过时的议题。
那自己和小晚换一下?
不行,那只是头痛的人变成自己罢了,搞不好甚至会头晕到呕吐出来。如果吐在车上,社会公德心和颜面两方都会受创。千素柔无比后悔没有准备晕车药和神器塑料袋。
“不舒服就睡一觉吧。暂时把膝盖借给你,把头转到那边去。”
相邻的两个座位中间没有格挡,千素柔让金宵月的肩膀枕在她的膝盖上,自己则用胳膊垫在腹部,弯出柔和的弧度,尽可能让金宵月的脖子舒服一点儿。相较于刚刚的姿势,膝枕更让千素柔能接受。小纪和她互相枕过,在一些要好的朋友间也很自然。
“你真体贴。”
夸奖非常突然。
千素柔有点脸热。如果她真的足够体贴,就会换一种出行方式了,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没有啦,应该叫出租车的,她说。
背向千素柔的金宵月露出苦恼的神情。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千素柔不这么体贴。面对刚成为朋友的自己尚且如此,想来陌生人也能分润到一部分。她想要的不是对每个人温柔以待的小千,而是只看着她的小千。但是没必要因为嫉妒而忽视现在的幸福,金宵月拥抱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小晚,醒醒,我们到了。”
千素柔手掌轻抚那细长柔顺的发丝,心想像小孩子一样,摸起来相当滑腻。
“——嗯、唔。我睡了多久?”
温柔乡中的意识在叫嚣着不想醒来,金宵月揉着惺忪睡眼。因为太过舒服所以不敢肯定时长。
“只有不到四十分钟。与轿车比也不逞多让,司机师傅真是个注重效率的人。”
将金宵月扶起,千素柔发现手臂麻了,用不上力。然后伴着广播叮铃声快速起身,等待其他正下车的乘客从身旁路过。因为小区旁不远有个大型商场,时间挨近饭点。
“的确。虽然起步很狂放,但开起来却四平八稳呢,速度也很快。”
她有听出千素柔只是在单纯感慨。除非像她这样不知分寸,否则她的小千一定不会出言讽刺。起身后发现夕阳彻底化为红日,车子外马路对侧的商场已提前亮起灯光。
“现在我要去商场买材料。小晚你是在家里等我,还是和我一起去?一起去的话有小零食附赠。”
金宵月开心一笑:“一起去。”
不过她还是瘪瘪嘴——
“我是会被零食诱惑的小朋友吗?”
曾经是的。
“先回家一趟再出门很麻烦,所以我就给后面的选项加一点筹码。难道你不要零食吗?”
零食其实也有千百种,有些可以增加一些情趣,然而现在还用不到它们。
“当然要。”
“那么小朋友,代价是帮我提袋子哦!”
“你再讲信不信我直接坐在你的购物车里?我呢,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
不信,千素柔说。短短半天,她便见惯金宵月的耍宝。如果真的不注重颜面,现在就不会摆出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低声地说这些话了。
虽然自称脸皮厚,不过千素柔倒觉得那张脸润得似能掐出水来。最后还是妥协——
“千万不要这么做。抵抗一整天的视线袭击,我已经很累了。”
“就算小千什么都不做也会很瞩目哦。”
麻烦制造者相当没有自觉。千素柔真想要将金宵月的所作所为列在罄竹上,讨论一下问题所在。不过时间太晚了,还是先把精力用在采购和准备晚餐上。想到晚上还要画画,千素柔不禁加快脚步,之后金宵月仿佛在做某种默契配合般小跑着抱住她的手臂。
“话说,睡一觉后酒应该醒了吧。”
先不管那些喝得酩酊大醉宿醉的人,只是喝了一杯的金宵月已经拿酒精充当了一整个下午的借口。
“醒了。”
“那为什么还要挽?”
“因为我来得太晚了,想要快速成为小千的好友,只好采取迂回战术。”
“不,这样怎么也说不上迂回吧?不如说有些直接过头了。你是寄生科的植物吗?”
“槲寄生科是偏利共生,所以没什么吧?”
千素柔无言以对。总不能真的拿其他科来反驳金宵月,乃至是搬出寄生植物在农林业上的有害地位。说到底,除了粘人一点,金宵月没做任何危害到她的事情。与此相反,她感觉到一种情感的倾注,就仿佛寄生植物为了寄主而毫无保留地输送营养。
理由是什么?
千素柔一直都想问,但看到金宵月缠人的样子,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可能得到真相。万一,她是说万一。假如答案出乎预料,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对优柔寡断的自己感到生气。
把名字进一步拆解,一直优柔大概就是她真实写照。唯一一次关键性的决断,却也是做错了。执着于正确和标准,就会陷入这样的问题,虽然明白,但千素柔已经无法将这种特质剔除。想来,这种性格形成于人生始端。
突然间,一个高大的模糊重影出现在眼前。
——不可以犯错哦,小柔。
“小千,怎么了?”
金宵月的声音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停在一家实体玩具店前,看着一位母亲在教训哭闹的小男孩。不可以任性哦,那位母亲柔声柔气,而小男孩对橱窗里的精致模型充满渴望。
小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千素柔忽然想不起来。上辈子的记忆也很模糊,只有大致的轮廓。叫她不禁感慨,记忆真的是很容易就劣化的东西,就像碾压后的橡皮泥模型,只能猜测它从前的样子。
“我在想……要是我拒绝的话,小晚搞不好也会变成那样子。”
千素柔使用笑容蒙混过关。
而且是真有所感。
看到金宵月那副不满的小表情,千素柔有种奇异的快感。
但随之而来的,是臂弯被拽得更紧了。
“那么我就更不能让到手的宝物跑掉了。那个小男孩长大以后,肯定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然后拿自己亲手赚到的钱来买更多的模型玩具。每个人都是这样,无能为力时犯错,游刃有余时弥补,幼时的遗憾无可避免地随着时间加重,逐渐成为生命中最重的一抹色彩。”
开口之后就停不下来。明白不该多嘴,但金宵月还是没忍住将始终埋在胸口里的某种东西倾倒出来,以隐晦的方式。于是瞬间理解书中那些沉重的人物们为何喜欢将秘密公之于众,或是留下隐秘的暗号,或是临死前的一刻著成书本。因为将它们挖出来本就会感到兴奋,揭露时更会有毁灭一切的快感。
在说这些时,她便感到双脚在颤抖,对小千是否发现这点而担惊受怕。
“讲话好有哲理啊,小晚。”